第二章 少年中毒

1

“来呀,来买特制便当。鲑鱼切片外加三卷海带,配上一颗能清除体内毒素的酸梅及香啧啧的白米饭。”

田中信博一如往常,站在讲桌前像个江湖艺人般大喊大叫。丰能高中二年二班每天在午餐时间举行的“便当拍卖会”,正如火如荼的展开。

“五十!”

“六十!”叫价声此起彼落。

“俗,太俗啦。搁来搁再来!”每次有人喊价,夹杂笑声的起哄便随之而起。

“七十!”

田中瞪着滴溜溜颇得人缘的眼睛喊着:

“七十,现在叫价七十!还有没有?这鲑鱼切片厚得很哪,飘着北海道海洋香味的鱼中极品,三越百货公司精心烹制的鲑鱼啊。这样的货色叫价七十,太便宜了吧。再加点价吧。没有了吗?好吧,拖拖拉拉的没意思。成交!”掌声响起的同时,铝制的便当盒也交到挤在前面的学生手中。

“请付现。我可不接受分期付款。”田中认真的说。收下七十元之后,马上将六十元交给提供便当的人,剩下的十元是他的“仲介费”。

丰能高中的学生有八成是带便当上学,剩下的两成就在福利社买面包、牛奶果腹。也有人会偷跑到街上的饭馆吃饭,不过这可得相当大胆,因为不小心被抓到,一定会遭到处分。不带便当的原因因人而异,有人是不屑像个乡巴佬似的带便当,也有不少人是因为家庭因素才不带便当。不过,对于正在发育的青少年而言,面包毕竟吃不饱。另外,也有不少人等不及午餐时间,在第二堂下课时就打开便当充饥。这类学生到了中午还是会肚子饿。此外,也有一些学生是带了便当却不想吃的。有人只是单纯不喜欢菜色,有人则是偶尔想吃吃面包。或者,有些较胖的女生为了减肥,不吃饭而将口水和着眼泪往肚里吞;也有人是为了要赞钱打小钢珠或是保龄球,而卖出便当。

便当拍卖会就这样形成。仲介便当是田中的专利,便当价格多依叫价来决定,而决定价格的因素则是菜色的好坏。不过,偶尔班上最美的女生带来亲手做的便当时,男生会疯狂竞价,据说最高纪录曾经叫到八百三十元的大价,得标的人还可以接受美女奉茶款待,骄傲的一口气喝下斟在便当盒盖上的茶水,然后赢得满堂喝彩。

最可怜的要算是没人缘的学生的便当,既没人喊价,更甭说会有人买了。这时田中基于职责,会以十块钱买下来,拿到校园里喂流浪狗,同时也大快人心。

“下一个,提供者内藤规久夫,因为内藤去参加柴本美雪的头七法会,所以把便当提供给各位。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柴本家享受山珍海味了,所以,半买半送啦!我们就从二十块钱开始。来,三十块钱!三十块钱!有没有其他的价钱?”

“四十!”

“四十五!”

“五十!”

“现在已经叫到五十块钱了。再加把劲!红烧牛肉配上煎蛋,饭上面还细心的撒上柴鱼片,散发出阵阵香味。这样的便当只值五十块钱吗?便宜、便宜!太便宜了!”田中开始煽风点火。

“六十!”

“六十块钱!还有没有?”

“一百!”

一下子,价钱三级跳。田中吃惊的探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柳生则是一副把便当给我的表情。除了价钱实在太高,大家其实也不敢跟班上的老大柳生竞价,所以没有人再出价。“好,一百块钱得标。今天的拍卖就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大家鼓掌送走向大家弯腰致意的田中,结束了例行的拍卖会。泡茶的值日生把茶壶拿进教室,开始热热闹闹的吃午餐。

事情发生在二十分钟后。

柳生因为严重的腹痛和头痛倒了下去,校医纲干赶到教室时,看到柳生皮肤上刚冒的疹子,脸色凝重。

“粪便呢?”他摇着意识不清的柳生问。

“上了几次……每次都像洗米水……”

做完急救处理之后,纲干凑近校长的耳朵说:

“赶快叫救护车,同时通知警察。”

“警察?”校长的脸抽搐了一下。

“很像是砒霜中毒。”

“怎么会这样……可是……”

“总而言之,快点叫救护车就对了。”纲干对还想-嗦的校长吼了一句,学校职员才慌慌张张的拿起电话。

“内藤的便当……”柳生呻吟着说。

“便当?便当怎么样?”纲干一边测量柳生的脉搏,一边把耳朵凑过去。脉搏跳得非常快,但也非常微弱。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之一。

“我觉得不对劲,所以……吃了一点之后……就留下来了……”

“便当在哪里?什么?剩下的放在哪里?”纲干跟校长使眼色,继续问。

“用报纸包起来……在教室、我的桌子……”

“好,我知道了,我会处理。不要紧,你不要再说话,马上就没事了。”

纲干转头用严肃的口吻对校长说:

“赶快把那个便当拿走,说不定还会有人拿去吃。干脆把便当拿到这里来好了,可以让救护车一起送到医院做分析。”

“为什么便当里有毒?为什么柳生会去吃内藤的便当?”

“这些事以后再说,赶快把便当拿过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渐渐逼近。

二年二班的教室说不上吵闹也说不上安静,笼罩在异样的氛围中。

田中蹲在角落,虽然没人认为毒是他下的,不过却都用白眼看他。因为脱不了关系,而且碍于大家不友善的眼神,田中始终无法轻松的加入大家的谈话。

“这下可有苦头吃了。”武田长也不知是安慰或是威胁的过来和田中搭讪。不过他一口大阪腔的柔腔软调,让他的话比较接近亲切的慰问。

“哎,真丧气。”田中用他天生的滑稽语调说。

“可是仔细想想,你有很明显的不在场证明啊。从你拿到便当交给柳生,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吗?所以很明显的,你根本不可能下毒嘛。”

“这算是不在场证明吗?”

“说是不在场证明当然有点奇怪,不过你可以放心,至少你没在拍卖的时候下毒,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只是你有没有在拍卖之前下毒,我就不敢保证了。”

“放心个头,像你这种证人,我可无福消受。”

“你怎么这么说?如果真要在拍卖之前下毒,那么全班都有嫌疑,你们说对不对?”说着,武田得意地环视周围。不知不觉之间,以田中为中心围出了一道人墙。

“第二堂是化学课,大家都到实验室去了,所以教室是空的,如果这时有人偷跑进来下毒,也不会有人知道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每一双眼睛都在努力的回想,化学课以及下课时间到底有谁闷声不响的离开座位。

“那又怎么对我有利?”田中意识到大家集中在他身上的视线,刻意的问。

“问题在便当上的指纹嘛。”武田立刻恢复得意的神情。

“指纹?”

“没错,指纹。警察一定会调查便当上的指纹吧。装便当的是内藤的妈妈和内藤,吃便当的是柳生,暂且不管这三个人的指纹,如果检出其他人的指纹……一定会有的,下毒一定要碰便当对不对?所以这第四个指纹的正主儿,一定就是嫌犯。”

大家都用赞同的表情看着武田。

“这样一来,对田中不就有利了?我说田中,你可要听好啊,你幸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去碰了那个便当,因此就算便当上有你的指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说,你是清白的,怎么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等等。虽然田中可以放心,不过事情还没了,名侦探本人我又想到了,搞不好这是田中故布疑阵也说不定。也许他正在下毒时不小心留下了指纹,所以故意把便当拿出来拍卖,然后堂而皇之的把自己的指纹印在便当上,就这样公然湮灭了证据。怎么样?不愧是名侦探的精辟推理吧。”

“神经病!什么推理?那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非在内藤的便当里下毒不可?”

“那就得看你的口供。”

“什么口供?我看你根本就把我当成犯人。好吧,就算我是凶手,那我在内藤的便当里下毒,我想害的应该是内藤吧。可是又把便当拿出来拍卖,我怎么知道便当最后会落到谁的手里?”

“嗯,说得也是。没想到名侦探的精辟推理在这里出现了漏洞。”

“亏你说得出这种歪理。”田中也不生气,反倒以无奈的语调说。

“这也不能说全是歪理,搞不好对凶手来说,被害人只要是班上的同学就够了,现在不是正在流行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吗?”

再也没人去理会武田。虽然没人理会,不过武田的一番话却像糟粕般沉沉的沉淀到大家的心底。疑惑的恶臭,像淤泥般从武田的口中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藤田老师带着内藤等学生回到学校。

“我已经听说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引起骚动或是胡乱臆测,懂吗?”藤田为了稳住学生动摇的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调说。

“当务之急是希望柳生赶快康复。校长现在已经赶到医院去了,所以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状况,在这之前,请大家待在教室等消息。对了,也许警察会过来调查,如果警察来问,要正确的告诉警察你们知道的事。对于不知道的事,你们也要清楚回答不知道,不要妄加揣测,知道吗?知道的话就回座位坐好,这堂课自修。”

发生这么大的事,学生根本不可能自修。武田战战兢的举起手说:

“那个……柴本那边怎么样了?”

“对了,我忘了告诉大家。今天是美雪的头七法会,我跟班上几个同学代表去致意,衷心为柴本同学祈求冥福。”

“就这样吗?”

“就这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关于柴本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你这就叫做妄加揣测。我看你是想象力太过丰富。”

是这样吗?真的是我想太多吗?武田在心中暗自抗议,不过却没再说什么。

“内藤、田中,你们过来一下。”藤田招手要两人过来,迳自走出教室,然后又回头叮咛道:

“为了慎重起见,我告诉你们,假如警察以外的人,比如说报社记者等来问有关这次事件的内容,一律叫他们来问老师。不是因为这件事是秘密才叫你们不要说,是怕你们乱说招来误解。”

藤田的身影一消失,教室内立刻骚动起来。叫人怎么静得下来呢?霎时,所有的猜测、想象决堤而出。

“根据我最有把握的推理,我们班上出名的便当拍卖会,从今以后要关门大吉了。田中的事业即将落得有始无终,只能因烦闷哀伤的悲剧划上句号,真是愁煞人啊。怎么样,这个台词动人吧。”武田得意的扬起鼻子,不过大家却未予理会。

2

藤田把内藤跟田中带到空的会客室,跟他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来,不过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另一方面,内藤和田中也陷入不知名的恐惧跟困惑中,只是恍惚的微张着苍白的嘴唇,目光空洞的望着藤田。

藤田心想,还是要先让他们平静下来,便开口道:

“田中,你看看你,好端端的捅出这么大的纰漏。”藤田故意从不重要的地方切入。

“我……我只不过是把托我的便当拿去拍卖而已。如果早知道有毒,我就不会卖了。”

“是谁托你拍卖便当的?”

“是我。”内藤回答说。

“第三堂课时,因为老师说中午要到柴本家,我想反正中午不吃这个便当,所以跟老师去柴本家以前,托田中帮我拍卖。”

“所以说,原来要吃便当的人应该是你-?”

“那当然,因为在老师告诉我中午要到柴本家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所以……”

“所以……”田中畏畏缩缩的插嘴道:“我们刚刚还在说,一定是有人利用化学课的时间下的毒。这个下毒的人想要杀内藤……不对,应该说把目标设定在内藤身上,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

“田中!”藤田严厉的打断了田中的话:“不要随便臆测!照你这么说,这个下毒的人明知道便当会被不相识的人拿去吃,却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而不去阻止?这根本就是恶魔或疯子的行径,我不相信我们班上会有这么恐怖的人。”

“……”

“我们还是先理清事实。对了,内藤,是谁装的便当?”

“是我妈,每次都是她装的。”

“你母亲把便当装好,你就把便当放进书包带到学校。中间有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手?”

“没有。到学校以后,我就把书包挂在桌子旁边的挂钩上,然后把便当跟课本放进抽屉里。我每天都是这样的。”

“你是在第三堂下课才把便当交给田中的,对吧?那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比如说包法不一样之类的……”

“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好象没什么不对劲,如果有,我想我会发现。”内藤审慎的回想并回答。藤田则认为,不是没什么不对劲,而是内藤根本就没有察觉,不过眼前追究这些事也没有什么用。

“那田中,你怎么处置便当?”

“什么怎么处置,就放在抽屉里啊。今天总共有四个便当要拍卖,我全部放进抽屉。”

“没人碰过吧?”

“第四堂课我坐在座位上,一下课就马上到讲台拍卖,不可能有人碰的。当然,我在开始拍卖之前,也没打开过便当。”

这么一来,问题还是出在教室没人的第二堂化学课。藤田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二年二班的教室在校舍的二楼,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田中的猜测也不无道理。身为教师的藤田,想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有人敲门,学校职员有所顾忌却又闪着好奇的目光探头进来说:

“校长打电话找您。”

藤田小跑步出去接电话,会客室只剩下两个人,田中大大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天外飞来横祸。喂,内藤,你心里真的没有数吗?根据统计,通常女性比较会下毒害人,毕竟最毒妇人心啊,女人做事就是阴险。你该不会做了什么让女性恨在心的事情吧?我看你就照实说吧。”

“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你是不可能,你连去约心上人美雪的勇气都没有。”

向内藤挑衅成了田中发泄情绪的唯一管道,内藤虽然狠狠瞪了田中一眼,却因为无力争辩而垂下眼睛。

走廊传来慌张的脚步声,藤田回到会客室。

“柳生没事了,幸好他吃得不多,再加上发现得早,急救又得当,所以症状也没有想象得严重。”

三个人点头称幸,不过藤田却再度恢复了凝重的表情。

“警察可能会过来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田中,你马上去把今天拿便当出来拍卖的人和有得标的人统统叫到这里来集合,同时告诉其他人放学赶快回家。”

田中才出会客室,学校职员又探头进来说:

“老师,有位柴本先生来拜访您。”

“柴本先生?”

来得真不是时候,藤田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头七法会就这么慌慌张张的离开,实在有失和数,也因为不方便再失礼一次,于是叫人请他到隔壁的会客室稍待片刻,自己则伸个懒腰,点起一根烟。

“先抽根烟再说吧。发生这么多事,脑子都乱了,真头痛。”

藤田看着内藤,不带任何意味的笑了笑,而内藤则不以为然的臭着一张脸,那样子像是要大声疾呼:“比起你或柳生,我才是真正的被害人哪。”

柴本一看到藤田,便一个箭步冲上来,问道: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美雪出事,就是学生被人下毒,这是学校应该发生的事吗?我还以为学校是更干净、更神圣的地方,可是您看看,这像话吗?比我以前的工地宿舍还糟,根本就是犯罪的渊薮嘛。”

藤田只能无力的要求柴本别激动,不过柴本却毫不理会。

“就是您这样姑息,学生才会爬到头上无法无天。既然这样,不需要再拜托学校,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替美雪讨回公道。过去考虑美雪的名誉和我的面子,我一直不断的忍耐,同时把希望寄托在学校跟老师的诚意上。可是照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我好像是太天真了。请您把内藤交出来,就算是把他的胳臂折断,我也要叫他说出实话。”

“柴本先生,您怎么可以这么粗暴?”

“我粗暴?粗暴的应该是他们吧,让无辜的美雪落得那样的下场。您是因为没看见美雪的样子,才说得这么轻松,美雪她……”

手术前打了麻醉针,美雪用控诉似的眼神盯着健次郎,健次郎勉强的挤出笑容,点头表示安慰。不要紧,马上就可以解脱了,你一定要好好的走出手术室啊……健次郎在心中如此告诉美雪,却未料这竟是天人永隔。

接到护士慌张的通知,健次郎匆忙跑进手术室的时候,美雪的嘴唇早没了血色。对于焦急询问状况的健次郎,有田医生无法掩饰狼狈的神色,悻悻然的说:

“刮宫手术是完成了,麻醉也退了,可是脸色却发青,血压也逐渐下降。我想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受的打击太大的关系,所以就给她戴上氧气罩,并注射副肾腺皮质荷尔蒙,不过……”

美雪苍白的嘴唇仿佛在诉说痛苦般的喃喃开合。健次郎忍不住扑到美雪身上,贴近她的嘴唇,心想至少能听听她的遗言。

“老师,您猜美雪说什么?她在痛苦的时候,都还想着学校,她没有喊苦,只是喃喃自语的说着什么阿基米德。没错,就是阿基米德。我想她一定是担心跟不上进度或是考试,她就是这么认真的孩子,可是那些人却让她……不管怎么样,请您把内藤带来,我刚才虽然一时失控,讲话有点粗鲁,不过请您相信我,我自有分寸,我只想找出一个让我能够接受的理由。”

说着说着,健次郎似乎恢复了平静。藤田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放心让内藤跟健次郎见面。

“内藤因为这次的中毒事件冲击也很大,所以现在见面可能有点不方便。而且您刚刚说的话里有一些疑点。”一方面是为了压压健次郎的气势,藤田蓄意将话题转移开来。“美雪说的真的是阿基米德吗?”

“她昏昏沉沉的像说梦话一样,讲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听到的的确是阿基米德。我不太清楚,不过阿基米德应该是希腊的物理学家吧。”

“我也想不起历史上还有什么同名的人物,所以也只能这么想。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就有一点奇怪了。”

藤田若有所思的说:

“若是麻醉后的梦呓,那么说的应该是平常放在心里的话才对,比如说叫妈妈的名字,或是男朋友的名字,可是她却叫阿基米德,这就有一点奇怪了……”

“所以我说美雪就是在意学校的课业嘛。数学、物理是美雪最头痛的科目,所以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是这样,就更不对劲了。柴本先生,我虽然不是相关科目的老师,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最早学到阿基米德这个名字,应该是在小学四、五年级的自然课本上,介绍杠杆原理跟浮力的时候。当然,国中跟高中都会再出现这个名宇,但是如果真的印象强烈到出现在梦吃中,也应该是在小学的时候吧?”

“是吗?”健次郎不以为然的喃喃自语。

“您会不会听错了?”

“绝对没错,美雪的确是这样说的,而且还连说了两次。”

敲门声响起,职员告知校长归来的消息。

3

才经过几个小时,校长整个人就憔悴不少。他浮肿着一张铁青的脸对藤田说:

“藤田老师,这是丰中警察署的警察。”说完,便将身体深深埋进椅子里,闭上眼睛。

校长主修日本史,平日最自豪的便是自己保有古代武士的风范,而此刻,他却像战败的武士等着被砍头一样的瑟缩无力。

藤日接过两张名片,将名片排放在桌上。

丰中东警察署搜查课一等警官野村恒男

藤田在心中默念之后抬起头来,一个年近五十、身材瘦削的男人,用比想像中温柔的眼神微微向他颔首致意。男人的身旁坐着一位体格壮硕、大概年过三十的男人,明亮的眼睛不时闪烁着不耐烦。名片上写着:搜查课二等警官大冢礼光。这个人对藤田的点头致意完全没有反应。藤田凝视大冢,心想大概是年少气盛,不懂得收敛,不过看起来挺不好应付,于是便将视线转回野村身上。

“麻烦您将报案时说的,再详细说一次事情的经过,因为我们都还不太清楚。”野村如同话家常一样,轻松的带出了主题。

顺着野村说话的感觉,藤田的嘴也松了不少,于是便将田中跟内藤所说的话,尽量条理分明的说了一遍。野村时而点头回应一声“嗯”、“喔”,好象在听一件有趣的事情一般,自始至终都和颜悦色。藤田说完之后,他保持了一阵子沉默,然后用一种忍无可忍的语调说道:

“什么便当拍卖会?最近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样,大冢,你们高中时代也这样吗?我看你挺好强的,一定出过很高的价钱吧?”

“你开什么玩笑。对了,老师,能不能麻烦您把那个叫做田中的学生叫过来?”

藤田什么都没说就站了起来。

“你听好,大冢。”野村小声的说:“不要对孩子太凶,你一凶他们就什么都不说了。我家里也有一个念高中的孩子,他就什么都不跟我说,虽然是自己的孩子,我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年纪的孩子真是……”

“我想还是交给你好了,想到这些搞什么便当拍卖会的小毛头,我就想揍人,到底学校在教他们什么啊?真是的。”

校长一动也不动的保持沉默。

田中进来,只冲着校长一股脑儿的鞠了个躬,便满不在乎的直盯着野村和大冢。

“我想我们……”藤田将视线游移到校长身上,迟疑的说。不过野村却挥挥手告诉他们无须回避。

“我们不是在审问犯人,只不过想问一些问题作为参考,所以请校长、老师还是待在这里。我想这样子学生有人壮胆,也比较敢讲。还是校长、老师在,你反而不敢说?”

野村将视线移回田中身上,眯起眼睛笑了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田中则抓抓头,羞赧的一笑。紧张的空气一松懈下来,野村便单刀直入的问:

“便当拍卖会真是了不起啊。是你想出来的吗?”

“嗯,算是啦。”

“算是?这么说,以前就有了吗?”

“以前是彼此互相交换便当,不过这样并不能达到供需平衡,所以我才想到成立一个流通机构。”

什么流通机构?大冢瞪着他,野村则用佩服的口吻继续说:“这倒是挺有学问的。”

“你,你说什么?”校长的声音中充满忍无可忍的怒气。两只手在膝盖上微微颤抖。

“你不觉得这样做对不起父母吗?居然把父母辛苦做的便当拿来买卖……”

田中瞪大眼睛望着校长,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完全不懂校长为什么要这么激动。野村则在一旁当和事佬,安抚校长的情绪。

“你不觉得这样做不对吗?”

“为什么?买方跟卖方都皆大欢喜啊。事实证明,他们都很满意这样的买卖,所以我从中抽取一点佣金,他们也不在意,不是吗?”

“可是妈妈亲手做的便当有妈妈的爱心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为人子女无视妈妈的爱心,把便当拿来买卖,不觉得不对吗?”

“这是什么歪理?”田中提高声音顶回去。

“什么便当里有妈妈的爱心,也不过就是从市场买一些东西回来装在便当里罢了。警察先生,你认为把速食品用微波炉加热叫做做菜吗?如果你认为这也是做菜,那我就相信便当里有爱心。”

“是这样吗?话说回来,虽然这样的便当没什么大不了,可总还是需要有人做吧。”

“做便当是家庭主妇必须的家务之一,只要是家庭主妇当然就有义务要做便当。”

“义务……不是爱心吗?”

田中别过头去不再说话,一副不想理你的态度。

“说到这个出问题的便当,”野村表情转趋严肃。“柳生平常都不带便当吗?”

“嗯,他大都在福利社买面包吃,而且……”田中支支吾吾的瞄了藤田一眼。

“而且什么?”

“像他这样老大级的人物,有时候会翻墙去对街的餐厅吃饭啦。花点钱去吃热腾腾的饭菜,总比冷掉的爱心便当好吃。”

真是令人生厌的小鬼,大冢不禁又怒目瞪他。

“没想到你讲话这么刻薄。这么说来,你事前也不知道柳生会标走下了毒的便当?”

“当然,拍卖是一律公平的。起价从三十块开始,中间有几个人喊到了六十块钱,不过因为柳生一下子就把价钱喊到一百块,其他人理所当然就放弃了。”

“一口气喊到一百块不嫌太贵吗?”

“我看现场的气氛也觉得八十块就差不多了,所以听到一百块的时候,老实说,我有点吃惊。”

“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会啊。像这种拍卖会,有时候价钱会飙到八百块钱,有时就算十块钱也没人买。”

“听说美女的便当比较好卖,可是内藤又不是什么美女。”

“可是他跟柳生很好,又是同一个圈圈的,我想他是要给内藤一点面子吧。”

“你说他们是同一个圈圈,那他们的感情很好喽?”

“也未必啦。只不过他们是同一个国中毕业的。”田中回答得很不干脆,似乎不想跟事件有太多的牵扯而谨慎回答。

大冢原来打开记事簿想要记一些可供参考的要点,没想到田中话说到一半就不了了之,这算是哪门子询问,根本算不上是侦查问话嘛。大冢只好放弃记录,重重阖上本子,那声音听起来多少有点故意。

“我有话要说,可以吗?”田中斜瞄了校长一眼说。

“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野村心想,惟有让他畅所欲言,才能掌握对事件有帮助的线索,于是便无视于校长的存在回答道。

“便当拍卖会……可不可以继续?”

“这个……”野村仿佛被将了一军,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拍卖会也有正面的意义,比如说有一次一个红豆面包就曾经叫价到五百块,一个面包喔。”

“这又有什么正面意义?”藤田忍不住插嘴,惟恐田中的胡言乱语影响到警方的印象,日后不好收拾。

“那时有一个同学付不出秋季旅游的准备金,所以我就用一百块起价拍卖一个面包,大家都知道这个同学家里比较拮据,所以价钱就一路飞涨,最后以五百块钱成交,相当于一个月的准备金呢。”

比起基于同情心发起捐款,拍卖面包也许更能表现同学爱也说不定。听完田中的话,藤田心中五味杂陈,心情极为复杂。

“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也没有收十块钱佣金喽?”野村有点傻愣愣的问。

“为什么不?我当然拿了。这终究是生意啊。又不是义卖会,我才不会做什么慈善事业呢,恶心死了。”

野村好象被甩了一巴掌似的静了下来,藤田这时也想起先前柴本感叹说,这些孩子的想法好象跟自己处于不同的世界,而略感愠怒。

“所以我希望学校准许拍卖会继续下去……喔,不,默认就可以了。”田中用申诉的眼神注视着野村。

“这……这件事嘛……我想不应该由我来决定……校长也有校长的想法……”野村支支吾吾的说,但校长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用不可思议的眼光,像在看稀有动物一般,一言不发的望着田中。

“接下来……”野村语气僵硬的对藤田说:“麻烦您请内藤过来。”

田中一脸不服气,不情不愿的站了起来。目送田中走出去的背影,大冢不悦的说:“简直就是乱七八糟,这对调查一点帮助都没有。”这话泰半是针对野村优柔寡断的问话而发的微词。

“是吗?我倒觉得很有趣,挺有帮助的。”

“是吗?”

“你好象不以为然,不过至少从拍卖便当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知道学生的相处方式,挺不错的啊。”

“不错?我想这些孩子的父母听到的话,肯定难过死了,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野村顿时若有所悟。平常,大冢虽然嘴里不说,不过总是觉得野村是那种“做事不讲逻辑的古板警察”,这一点野村也心知肚明,但是想想,这是年轻一辈对老一辈想当然耳的批判,所以也就不以为忤的照单全收。野村总是尽量去接受大冢“年轻人的想法”,不过也有好些时候着实无法理解大冢的言行,而陷于“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苦恼状态。没想到此刻大冢会用同样的言词来质疑田中,所谓的代沟,原来就是这么回事。野村不禁苦笑。

“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曾经看过我儿子的日记。”野村突然转移了话题,大冢吃了一惊,不过野村却像闲聊似的继续对大冢说:

“那天我走进我大儿子的房间,日记就摊在桌子上。他前一天才把高二的成绩单拿给我看,成绩还是一如往常并不理想,所以我就训了他一顿。不过因为我有点担心他,虽然不想看他的日记,结果还是看了。你知道日记里写些什么吗?”

谁知道啊。大冢不以为然的绷着脸。

“众人皆优我独劣,棉被蒙头自安慰。”

“这是什么?”

“仿石川啄木(注:日本著名的和歌诗人,擅长掺杂口语的生活诗。)的诗歌。”

“这我知道,可是……”

“我想你可能也有这种经验吧。比如说你在警察学校考试考坏了,或者是升级考试考坏了的时候,无处排遣郁闷,就只有自慰……”

“你正经一点好不好,真是无聊。”

“不用不好意思,大家都一样。”

“长官,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这些跟调查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那倒不见得,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年轻人比起我们年轻的时候,或是比起石川啄木,都要坦率而直接,他们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像石川啄木那样说什么‘买花’,或故作高尚状,然后拐弯抹角的说什么‘与妻子亲睦’。现在年轻人的表达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所以问问题的时候不能有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如果我们不让他们畅所欲言,听他们想要讲的话,就很有可能会误事,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野村还在反省这番话的训诫意味似乎浓了点,这时内藤神色紧张的推门探头进来。看到内藤神经质的表情,野村直觉这个孩子会比田中更难缠。

4

“便当上的指纹怎么样了?”内藤还没坐定,便先发制人的问道。野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呆愣了半晌,但并未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内藤。

“你们没查指纹吗?只要便当上出现我妈、我、田中和柳生以外的指纹,那就是凶手的指纹了。”

野村摇摇头。

“怎么,你们没查吗?”

“不是没查,是便当上的指纹太过凌乱,没办法检验,而且,假如是蓄意下毒,相信也不会笨到把指纹留在便当上。”

“便当里的毒是什么毒?”

“砒霜系的农药,到处都买得到。”

大冢忍无可忍的戳了野村一下。

“什么事?喔,内藤,可不可以让我来问问题?只是做为参考用。”

“可以啊,随你便。”内藤冷淡的回答,并且明显的表露出不把警方的调查能力看在眼里。

“你知道你要到柴田家,不用吃便当,是在第三堂下课,对不对?”

“没错。”

“班上的同学在这之前也都不知道吧?”

“是的。”藤田插嘴回答。

“第三堂是我的国文课,我一边上课,一边依序挑选参加法会的学生。一班的叶山则是等到下课以后,才到他们教室叫他一起去的。”

“原来如此,那么内藤可说是被老师点到名才逃过一劫,要不然他就会吃了便当……”

内藤再傲慢,听到这话也皱紧了眉头,不过仍是一副没理由感谢藤田的表情。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说谁对你心存怨恨,或者是你曾经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可能遭人报复之类的?”

“没有,不过如果有人要恶作剧,我就不知道了。”内藤板着脸回答,看得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恶作剧?我想这不是恶作剧可以解释的吧。人命关天啊。跟前柳生不就当了你的替死鬼?幸好他只吃了两三口就吐出来,所以才没事……”

“换做是我,我也会吐出来啊,谁要吃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你怎么会说你的便当是‘那种东西’?之前你不是没看过便当吗?”

“我想我是不会吃的。你刚才不是说下的是农药吗?那一定臭难以入口。”

“是吗?”野村说着转向大冢:“监识课怎么说?”

“我记得他们是说味道倒不怎么臭,只是吃下去舌头会刺痛,很难下咽。因为饭上面淋了卤汁,还铺了柴鱼片,所以不容易察觉,不过如果不是肚子饿过了头,一般人可能吃不下第二口。”

“我想也是,不过就算只吃一点点,砒霜中毒还是很恐怖的,实在没办法把这种行为当作是单纯的恶作剧。你真的想不出谁对你心存怨恨吗?”

“不是告诉过你没有吗,如果真有,也只有我恨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恨我的道理!”

“你恨别人的份?这话说得可不怎么厚道。”野村不动声色的开始套话。“你恨的人也许更恨你也说不定。说来听听吧,这个你恨的人是谁?”

“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目的就是要我说柴本的那件事,对不对?”

“柴本?”野村一下摸不着头绪。听说事情发生在内藤去参加柴本美雪头七法会的时候,不过这跟中毒事件有什么关联,倒是叫人难以判断。

“别装蒜了。你一定是在怀疑美雪的肚子是我弄大的,对不对?”

野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他发现没人告诉他事件发生的背景,于是转而向藤田抗议。

“藤田老师,看来您并没有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我。”

“这……”

对于野村,藤田倒不那么担心,反而是对校长,藤田心中有所顾忌。

“您这样隐瞒事实,我们会很难办事。”

“不是隐瞒,只是我想那个跟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交给警方来判断就可以了。刚刚提到柴本同学怀孕是吧?这件事请您详细告诉我们。”

藤田汗涔涔的娓娓说明美雪之死,甚至提到头七法会的混乱情况,由于野村巧妙的问话技巧,藤田连健次郎现在就在隔壁的会客室都说了出来。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因为诊治美雪的有四医师曾向警方报过案,所以……我不是刻意要隐瞒的。”

校长跟野村互望了一眼,野村又冷冷的瞧了一下频频拭汗的藤田,然后转向内藤:

“为什么你觉得警察会怀疑是你弄大美雪的肚子?”

“因为之前也有警察来找过我啊。”

“有警察找过你?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美雪丧礼当天,在我回家的路上。”

野村用眼神向大冢确认,大冢不知情的摇了摇头,然后起身走向电话。

“你说是丰中东警察署的警察,对吧?”

“嗯,他是这么说。”

“名字呢?”

“我问了,可是他没回答。因为他从外套口袋拿出黑色小手册写东西,所以我想他一定是警察。”

“他都问了你什么问题?”

“就是美雪的事,比如说怀孕是真的吗?还是有谁让她怀孕之类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嘛。因为我也是丧礼时才听说美雪是死于坠胎,害我吓了一跳。”

“丧礼时?你是听谁说的?”

“也没特定听谁说,反正有这种谣传就是了。”

“就算是谣传,也一定有人告诉你吧。这个人是谁?”

内藤犹豫了一会儿说:“是柳生。”

野村不自觉直起了腰:“是那个吃你便当的柳生吗?”

大冢讲完电话,义愤填膺的对野村说:

“课长说他也不知道。关于柴本美雪的死因,医生的确曾向局里报备过,不过基于家属的要求,除了相关人员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也没人针对这件事情进行调查。”

野村点点头,对内藤说:

“你听到了吧。看来这个问你话的人是个冒充的警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你话,不过下次看到他,马上跟我联络。他只是问你话,没对你做什么吧?”

说着,野村脑子里盘算有必要重新追查美雪的死因,看样子,美雪之死跟中毒事件就算不是直接相关,也有间接的关联。

“你提到柴本健次郎因为美雪的事情对你怀恨在心,可是他根本不可能下毒。第一,他一直在头七法会现场,而且当他开始怀疑你的时候,便当拍卖会已经开始了,对不对?”

内藤无言以对,只是点头。

“好了,辛苦你了。接下来……”

“对不起。”校长发出濒临崩溃的声音。“时间也不早了,再把学生留下来似乎不太妥当,是不是可以请您改天再来?”

校长自始至终只提出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意见的意见。对于性格严谨的老校长而言,事件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反正就算凶手在学生之中,也不必担心凶手会脱逃,相反的,如果贸然强行调查,搞不好会刺激学校跟学生,弄得大家不愿意配合反而糟糕。考虑种种因素,野村只有干脆的接受校长的意见,附和道:“说得也是,就这么办。”

“啊,等一下。”藤田叫住刚要离开房间的内藤。

“班上现在上西洋史或物理课,有没有学到阿基米德?”

“没有啊。”内藤被这个毫无头绪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提到阿基米德的话题?”

“嗯……这跟事件有关吗?”

“没有,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美雪好象对阿基米德很有兴趣。”

“是这个啊。”说着,内藤露出难得的微笑。“我想一定是校庆的英文剧展啦。”

“英文剧展?”

“五月,学校五十周年校庆的时候,我们不是演了英文话剧吗?那时候就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

故事出自英文教科书,描述阿基米德在入浴时发现阿基米德原理的一段轶事。这个故事改编自希腊传记学家普庐塔克的《英雄传》,内容广为人知,是最适合英文剧展的戏码。

对看戏的家长而言,虽然看不懂英文剧,但是为了对孩子们有所交代,而且也为了顾全面子,大家都不愿意表现出听不懂英文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参加剧展,尽量填满台下的空位。因此,对家长而言,没有比看英文剧更痛苦的了。

不过,若是演阿基米德的故事,就算是不懂英文的家长,也能轻易理解内容,即使听不懂对白,只要看着演员的演出,至少也能跟上剧情的发展而适时鼓掌。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是,如果家长带着小学生同行,这些孩子也会因为熟悉故事的内容而不致觉得无聊。

“正如我们预料的,这个剧演得很成功,尤其阿基米德全裸上街那一幕更是受欢迎,我们可是真的全裸上阵喔。”

“全裸吗?这实在……”野村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穿上紧身裤的阿基米德不是更滑稽吗?那时候演出组的人很坚持,这是当然的嘛。结果我们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决定在灯光上下功夫,尽量不要让观众知道演员没穿衣服,然后用好几个探照灯上下移动照射,表现出路上行人躁动的情绪,也藉此强调阿基米德奔跑的感觉。”

“亏你们想得出来,然后呢?”

“可是演出的时候,也不知道照明组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他们居然用探照灯照到阿基米德的重要部位。”

“真糟糕,这可是公然猥亵啊。”野村笑着说。

“只不过一瞬间啦。说不上运气好还是不好,坐在舞台最前面的刚好是美雪她们那一票人,而且美雪的视线又刚好落在阿基米德身上,所以就看得一清二楚。她们事后在那里起哄要美雪说实话,虽然美雪一直说她没看到,不过她脸红成那样,我想她一定看到了。”

内藤喘一口气继续说:

“关于美雪和阿基米德的关联,我只想得到这些。”说罢,吊儿郎当的看着藤田。

藤田苦笑着问:

“演阿基米德的是谁?你吗?”

“怎么可能?像我这种瘦弱的身材,哪有勇气站到众人面前去现丑啊。是柳生啦。”

“又是柳生?”藤田跟野村不约而同的轻声叫了起来。

“唉!”内藤走远之后,野村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不是女学生怀孕,就是男学生跳脱衣舞……藤田老师,最近高中生都这样吗?”

“倒也不能一概而论。”藤田反驳得有些难堪。

“我自己也有一个念高中的儿子跟念国三的女儿,听了刚刚那一番话,叫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现在的孩子对性的想法到底如何?这跟案件的调查无关,请老师以私人的立场告诉我。”野村认真的问。

“您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对了,京都龙谷大学的心理教室七月时做了一份问卷调查,也许结果可以供您参考。”说着,藤田开始翻他的记事本。

“这是针对京都市内私立高中生六百八十三人,女生两百三十八人,跟这些孩子的父亲一百三十二人,母亲一百四十三人所做的调查。根据这份问卷的结果显示,有过性经验的男生有百分之二十七点七,女生则占了百分之三点四。”

“男生居然占了四分之一以上?真叫人不敢相信。”野村心里浮现儿子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属于那剩下的四分之三。

“另外,这份问卷中还问父母是否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已经有性经验,结果两百七十五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如此认为。从这里可以知道,事实上,孩子们做了什么事,父母都被蒙在鼓里。”

野村忽然觉得不安,搞不好家里那个小男生也是四分之一其中的一个。

“虽然没经验,不过认为发生关系也无伤大雅的男生占百分之六十一,女生也有百分之三十四。而有爱抚经验的人更多,有……”

“不要再说了。”校长忽然怒喝一声。“说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干什么?”

“我只是把统计数字念出来而已……”

“我就是说那些统计数字没用。我不管其他学校的学生怎么样,至少我们学校的学生不会做那种不检点的事。”

这样一来,不就跟那些不知道儿女在做什么的父母一样了吗?藤田虽然心里这样想,不过却不敢说明。倒是校长敏感的察觉藤田的想法,辩白道:

“我不是质疑这份问卷的真伪,重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是这样的。原本我们学校的教育方针就是……”

野村连忙挥手制止校长,毕竟听校长阐述学校的教育方针对办案一点帮助都没有。

“藤田老师,今天真是谢谢您,我想如果我再听您说下去,恐怕我回家看到儿女的时候会害怕,所以,今天我们就此告辞。”

大冢板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对整个办案过程松散零碎憋了一肚子火气。

“接下来……”走出校门,野村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说:“反正顺路嘛,我们到柴本家晃晃。看来这个案子跟美雪似乎有一点关系。”

“也好,不然这样空手而回也不好。”没有成果可以报告的大冢,堆了一脸的不满。

走过多采多姿的商店街,绕过一个小小的高丘,转进了住宅区。再越过一个丘陵,万国博览会的会场便近在眼前。

“英国谚语说‘家就是城堡’,看到这样的房子,真叫人不得不赞同这个说法。这里不管是哪户人家,都在占地两百坪以上的土地上架起高高的围墙,简直就像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嘛。”野村看着街道两旁大石砌起的石墙,不由得有感而发。

野村住在丰中市南边有四十年屋龄的大杂院里,既没有门也没有围墙,前方五十公尺左右有家小工厂,肆无忌惮的排放着咖啡色的废水。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家工厂工人的素质,不过儿女居然还学了几句工人常说的粗话。她总是说不敢奢望嫁到名门豪第,不过若是对方在丰中市的住宅区没有一栋独栋的住家,她绝对不会嫁过去,而且还一脸不可思议的对野村说:怎么会有人愿意嫁到这个大杂院里?

“是这里吧?”大冢的声音把野村拉回现实。“要不要进去看看?”

野村摇摇头说:

“还是去见为美雪动手术的有田医生吧。”询问家属总会有些偏袒和夸大其词的部分。

走到有田妇产科才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如果只带健保卡跟挂号费,实在没什么勇气进去看病。”野村跟大冢看着医院,不禁有感而发。这家华丽的白色三层楼医院,即使坐落在豪华的住宅区中依然显眼。

“而且两个男人一起,更是走不进去。”大冢似乎也有点畏缩不前的样子。

“怎么样?虽然跟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还是进去看看吧。”

有日接过名片后,不安的询问来者何事。医生,尤其是妇产科医生,是一种仰赖口碑的职业,不小心传出什么奇怪的流言或是负面的批评,都会叫病患止步。而警察可以说是最令人敬而远之的人物。

一提到柴本美雪,有田便迳自翻阅起病历。

“听说坠胎手术做得不怎么顺利。”野村不敢直接说“失败”,而小心的斟酌字句,不过听到这话,有田医生还是马上就拉下了脸。

“怎么说不顺利?是谁这样胡说八道的?手术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野村迂回避开有田激动的语调说:“美雪死了,不是吗?”

“没错,病患是在手术后没多久就死了,不过却不是因为手术失败而死的。我跟病患的父亲也说得很清楚,病患是输卵管受孕。”

一下子听到不熟悉的名词,野村一时会意不过来,只是“啊?”的一声,微张着嘴保持沉默。接着,有田用对待外行人的表情,不屑的开始说明。

一般而言,在输卵管受精的卵子会到子宫着床,并发育为胎儿。但是如果受精卵在到子宫着床的途中,遇到输卵管比较狭窄的部位,也有可能在这个地方着床而开始成长。但是,因为输卵管比较细,所以怀孕一两个月便会因为胀大到极限而破裂,这时候腹腔内会出血一千五百到两千CC,因而导致病患死亡。

“也就是说,她是子宫外孕。”有田瞪着野村,好象在说“至少这应该听说过吧”。在输卵管破裂之前,子宫外孕是很难检查得出来的,这点知识野村还不缺,所以也颇能理解有因为何发怒。

“我知道了。很抱歉,我们不该听信没凭据的谣言。不过,可以请教您一件事吗?”

有田也不知道是怒气未消还是怎么的,并没有答腔,野村不以为意的继续说:

“麻醉中说的话,也就是梦呓的可信度有多少?”

“这得看麻醉的程度跟病患本身的身体状况,所以不能一概而论。”有田的回答让野村无法往下追问,只好悻悻然的告辞离去。

“该事先弄清楚再去的。”嘴里这样说,野村却没有后悔的神色。

“我们走一段路吧,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从这里走回警局只要二十分钟,而且秋阳还残留一些余晖,正是最适合散步的时间。

“我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野村边走边说。大冢则是连问都不问,只是默默的配合着野村的脚步。因为野村习惯一个人自问自答的整理思绪,这时候如果回答或是提出意见,只会阻碍野村的思考。这一点,跟野村搭档一年多的大冢十分清楚,所以不管野村说什么,他只需不置可否的点头就好了。

“第一个疑点是,美雪自始至终都没说出让她怀孕的人是谁。就算阿基米德是柳生,也未必见得是柳生让美雪受孕,而且梦呓的可信度又有限。

另外,对于在内藤便当下毒的凶手也完全掌握不到任何线索。也就是说两个被害人——把美雪当作被害人虽然不见得妥当——都没说出凶手是谁。如果说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第二点,两个案子到底是有关联或是毫无瓜葛,眼前也无从判断,两者都有可能。我想内藤一定有问题,要不然不会在我们问中毒案的时候,没来由的说出美雪怀孕这种跟案子无关的事情。为什么他会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呢?

还有柳生。他既是美雪麻醉中梦呓的主角,又是中毒事件的主角,因此基本上他可以说是两个事件的连接点。但光是这样又稍嫌薄弱。在便当内下毒的人和美雪有何关联?还有,柳生有什么理由一定会吃到那个便当呢?如果不能解开这些疑点,就不能说柳生是两个事件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