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真是久违了!”宇多山英幸在沙发上坐下后说,“哎呀,看到您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艰难地蠕动着干涩的嘴唇说:“我真的显得那么精神吗?”金丝眼镜里边的小眼睛在无力地眨着,“我已经久违‘精神’这个词啦。我想,你很清楚我为什么变卖东京的家产搬到这里来。”

“这个……哎……”

不经意地向后梳拢着的漂亮的满头白发,充满智慧的方额头,长长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微微隆起的鼻梁……这就是眼前的这位老绅士宫垣叶太郎。在宇多山看来,这一点和他去年春天见到他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感觉脸颊和去年相比显得更瘦削,眼窝深陷,已没有以往的那种犀利的眼神。

“身体状况不太好”这已成为近两三年来宫垣的口头禅。

每次宇多山见到他时都能听到他的这类话。然而,尽管这样,他却很讨厌医生,无论别人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听。

“看来,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大好啊。”宇多山表情严肃地说。

宫垣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淡淡地说:“简直是差极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接着说,“我已经认了。生老病死,人皆然之。我年轻时曾说过‘我不想活那么大年纪,倒是死在别人前边才显得优美’这样的豪言壮语,如今到了这把年纪,就更不能反悔。我压根就不想破什么长寿记录。”

宇多山笑着附和说:“是啊。”但他内心当时不由得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他感到宫垣话中的那种近似自嘲的情绪比过去似乎更加严重。

作为东京著名出版社“稀谭社”责任编辑的宇多山,既是侦探小说作家宫垣叶太郎作品的热心爱好者,又是他交往多年的老朋友。

宫垣叶太郎出道是在1948年,那年他21岁,当时正处于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长篇小说《冥思中的诗人之家》是他的处女作。他的这部作品甚至让当时的一位文学泰斗赞叹说:“这是一部有深度、具挑战性的佳作,简直不敢相信竟出自一个20出头的新人之手。”

自那以后,宫垣一直坚持每一两年发表一部小说。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父亲是个大资本家,他用不着“为了生活”而写作。但这也促使他不断写出佳作来,一时间他的作品几乎席卷了日本整个推理小说界。他从“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夹缝中突围出来,构筑出了他独特的地位。

尤其是十年前他50岁那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华丽的没落》,堪称是宫垣侦探小说的集大成之作。人们盛赞说,他的作品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金字塔,堪与《黑死馆杀人事件》的作者小栗虫太郎、《黑暗的仓库》的作者梦野久作和《废墟上的供品》的作者中井英夫三大巨匠齐名。

宇多山常想,宫垣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推理小说界的无处不在的大家。人们从来不认为他是受大众支持的所谓的“流行作家”,但很少有像他那样超越流行时代,拥有狂热“追随者”的推理作家。《棒槌学堂》

他那独特的显得有些卖弄学问式的作品世界、格调高雅的文体和具有深度的人物形象,甚至还受到纯文学作家的赞赏。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推理”,从不离开“推理”半步。宇多山特别喜欢他这种近似孩童的固执劲。

官垣常说:“正因为是推理,所以更要把作品写得合情人理。”他热爱侦探小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几乎达到了固执的程度。从他身上,甚至可以看到昔日江户川乱步的影子。

《华丽的没落》发表后,他致力于自己主办的推理小说专业杂志《奇想》的编辑工作,同时把精力放到了发掘新人上。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处理掉他的大本营——东京的房产,移居到了他父亲的故乡丹后——那是去年4月的事了。

离开东京前,他曾对宇多山说:“对于上了年纪的我来说,这个城市太吵闹了,人和信息太多。归隐故里,静度余生,现在正当其时啊。”

他还宣布,《奇想》都委托给了其他人,他已经不想写小说了。哪怕是小短文也不要找他写了。这对于宇多山来说是晴天霹雳。因为,在杂志编辑部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回到他盼望已久的文艺出版部门。他正要说服这个大家写一部长篇小说。恰在这时,宫垣却要投笔归隐。

“你来看我可以,工作的事免谈。”前天在电话里和他约时间时,宫垣也没忘记把这句话讲在前面,“随笔什么的也恕难从命。这一点我去年离开东京时不是已经再三强调过了吗?”

和其他类似的人一样,在私生活方面宫垣相当固执和乖戾。尤其是停止发表长篇小说后的这几年,他显得异常固执,甚至让交往多年的编辑也摸不着头脑。宇多山想,也许是由于失去创作的活力,他自身感到焦急不安吧。

宇多山在电话里小心谨慎地说:“好的。我知道了。”他不想破坏对方的情绪,“这次不谈工作,就是好久不见您了,想去看望看望您。而且正好赶上新年回家,顺便去一下。”

“噢!我想起来了。你老家是宫津吧?”

宁多山的老家是京都府宫津市。继承了家产的哥哥在靠近著名风景区天之桥立的地方开了家旅馆。他每年的孟兰盆节或春节至少要回老家一趟。从他老家宫津市再往丹后半岛里面走一段路,就是宫垣现在居住的TXX。

他从哥哥那里借来一辆车,把一起回老家的妻子留在家里,只身一人开车去宫垣现在的家。宇多山担心冬天的山路不安全,因此选择了沿海边的国道,绕了一大圈,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地上到处是雪,所幸路况不错。

宫垣现在的住宅名叫“迷宫馆”,是十多年前宫垣在这里建的别墅。当初,宫垣的确是把它作为别墅使用的。有一段时间,每到盛夏,他都会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当时,宇多山曾多次应邀来这里做客。这座建筑物果然不虚此名,走廊千回百转,有如迷宫一般,十分奇妙。初次来时怎么也找不到路。每当这时,宫垣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开心地观察吃惊的来客作何反应。

面无表情的女佣送来了红茶。宇多山边往红茶里加糖,边故作不经心地问宫垣说:“老师,您真的不想再执笔了?”虽然在电话里他已经答应不谈工作,但出于编辑的职业本能,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这位“无处不在的大家”能再次拿起笔来。

“哼!你到底还是为这件事来的。”他原以为宫垣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看上去并不十分生气。他皱了一下眉头,从桌子上的雪茄烟盒里拿起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您的年纪还远没到封笔的时候么。即使单单为了给近来不景气的推理文坛打气,您也无论如何……”

“不要再说这些强人所难的话!”说着,宫垣点着了嘴上的雪茄,“我已经写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呢!先生您还……”

“你太抬举我了。那个叫班塔印的人说得对。一个作家不可能写六部以上的优秀侦探小说。你知道我近40年来究竟写了多少吗?光长篇侦探小说就足足超过他说的两倍还多。”宫垣闭上眼睛。烟把他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雪茄说,“去年春天,我已在自己心里告别了过去。当时,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写至少能让我自己满意的长篇小说。时至今日,当时的那种心情丝毫没有改变。”

“可是,老师,我觉得您是否过于低估自己了呢?”

“你也这么罗嗦!我原本就是一个意志很软弱的人。例如,哎!宇多山君,我少年时代曾有过强烈的杀人愿望,想亲手杀个人瞧瞧,可结果到现在也没能实现。我写杀人的故事写了几十年,也许是所谓的代偿行为吧!”说罢,他使劲掐灭并未抽几口的雪茄,眼睛直盯着宇多山看。宇多山刚要开口,他马上打断宇多山,“啊,刚才说的都是玩笑话。的确……嗯,我是变软弱了。要说,侦探小说就是我的生命,能写的话我想一直写下去。不过,我不想在这里写一些无聊的东西坏我宫垣叶太郎的名声。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既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封笔不写好。”

“是啊……”

在这一点上,宇多山的心情很复杂。假如能在这里拿到宫垣的稿件,那么这就是他作为编辑的一大功劳。但是,如果真像宫垣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经没有能力写出名副其实的宫垣风格的作品的话,那么,首先这是对他这个宫垣推理小说崇拜者最直接的背叛。《棒槌学堂》

“你不要那么左右想不开。”宫垣刚才那种严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你还不知道我吗?也许过一段时间心情会发生变化。这不,眼下我正在秘密构思一件事情。到时候一定会跟你打招呼的。”

听到这话,宇多山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问道:“您的意思莫非是说正在为一部新作打腹稿?”

“你真是个讲实惠的人啊!”宫垣苦笑了一下,伸手端起桌上的红茶说,“不谈这个了。宇多山君,当初可不是这样约定的呀。”

听到这话,宇多山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躲开宫垣的视线,装做若无其事地巡视起房间里的布局来。房间呈正方形,地面上铺着象牙色的地毯。墙壁是凝重的砖色。中间是他现在正坐着的一套古色古香的沙发。宫垣把它叫做弥诺陶洛斯厅。

房间的最里边靠墙摆放着餐具柜。柜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很精美的长着两只大角的水牛头。大概为了和这个房间的名字相协调吧。弥诺陶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的怪物。

传说它住在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迷宫里。这个用怪物命名的房间位于迷宫馆的最深处,黑色水牛头上镶的玻璃眼球在房间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仿佛是活的一样,透出对冒失的来访者的敌意,使宇多山感到有些压抑。

“噢!我想起来了,”宫垣说,“还没最后定下来。还是先告诉你一下吧。”

“哎?哎……”

“你怎么了?一脸的惊恐。”

宇多山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墙壁上的水牛眼睛吓人,就含混地摇摇头。

“4月1日是我的生日。我想在这个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生日聚会,也就是过一个60岁的生日。到时候请你务必来,如果方便请你夫人也一起来。”

“这个……好,我一定来。”如果是两三年以前,把人请到家里聚会,对独身一人的宫垣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他经常把一些年轻作家和编辑请到家里一起喝酒。

“反正我还会给你发请帖的。希望你提前安排好你的工作。”

宇多山看着宫垣毫无表情的脸问道:“还邀请其他人吧?”

“我还没想好,不过人数不会太多,基本都是你认识的人。”

宇多山在脑子里搜索着他所熟悉的人的名字。这时宫垣又说:“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您说的是……”

“去年年底,因为一件小事认识了一个九州的什么寺院的人。他说他排行第三,反正见面就知道了,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哎!”

“那,怎么样?你轻易不来,吃了晚饭再走吧。厨师就是刚才那个阿姨。你不要看她那个样子,菜做得还是不错的。”

“啊,不,您不要误会。”宇多山看了下手表说,“我妻子现在在我老家。她现在正怀着孕,我不太放心。”

“是吗?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宫垣那白色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宇多山也知道宫垣讨厌孩子,但不这样说,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拒绝的借口。

宇多山郑重地低下头道歉说:“实在抱歉,请您原谅。”

而宫垣则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说着又点上一支烟。但抽了两三口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把烟掐灭。

两个人又闲聊了半个小时左右,宇多山起身告辞。

宇多山不清楚眼前这个作家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但他清楚,这位作家内心深处还有创作的热情。可以说这是他此行的一个收获。但,宇多山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他和活着的宫垣的最后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