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色的逆流

1

1月6日,新年休假结束那天的晚上,在东京麻布的盟友馆举行了伊势大介的生日晚会。

伊势的生日晚会往年也都是在这个盟友馆举行。盟友馆是战后继承了原华族①部分宅邸的某新兴财阀将其改造成的用于宴会的餐馆——

①日本有爵位的人及其家属,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取消。

这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的三层洋馆,地下也有很漂亮的大厅,听说是战争末期按也可以用作防空壕来设计的。

建筑物的外观装饰得仿佛像座德意志的古城,密密麻麻地爬着爬山虎,有一种犹如几百年以前起就建在那儿的气氛。

盟友馆开始作为宴会厅营业,是在战后经过了二十年左右以后。一段时间只供财阀的千金小姐们消遣消遣,用于至亲好友的集会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常年营业起来了。

诚然,虽说是营业,也并不是一般人都能自由进入,一定要有介绍人,而且是相当有信誉的人,如果没有这种门路,就不能进去。众所周知,现在有专供政界财界的显赫人物举办的活动。

这一天,势和集团包租了全馆,三楼安排给特邀演出者,二楼安排给势和的有关人。伊势大介被与会者围着,至少表面上心情很好,银灰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下蓄着的胡子也颇为时髦。

依然大声地笑着,旁若无人似的愉快地说着话。身边到处散发着火药味,可他全然不让自己感觉它,这一点确实像个大人物。

晚会在势和集团之一、集团的核心势和机械工业的经理主持下开始了。

这时候,所预定的来宾几乎到齐了。不用说集团的各公司经理、董事都来了,还有几名客户和银行方面的大人物以及着名歌手等当红演员。

只是有点冷清的是,往年凑齐在一起坐成一排的十多名政界的常客,除了一人以外都缺席了,这当然是出于对秋天开始行动加快的检察部门和媒体的考虑,认定君子不临险境。其中独自出席的,是众议院议员加部总次郎。

“会长一年比一年返老还童啦!今年再添一个孩子怎么样?”

加部靠近伊势大介身边,不停地说一些活跃会场气氛的话。他穿着一套做工精致的丝绸西服,连花样鲜艳、花里胡哨的领带也是丝绸的,厚眼镜深处的三白眼①照例不安稳地左顾右盼。所谓“再添一个孩子”,说的是这样一件事:三年前伊势在外面与夜总会的一名年轻女子生了一子,曾被一家图片杂志曝过光——

①黑眼球偏上,左右下三方露出白眼珠的眼睛。

“不许你说蠢话。”伊势仰着身子,笑道,“现在哪有这份心思呀,不用说是抱女人的屁股,连我自己的屁股都快要着火啦。”

在说了下流的笑话以后,翘着巴,看了一圈大厅里面,说道:

“你看,政治家先生们不是谁都没有来吗?可是被他们抛弃啦!”

“真令人遗憾。”加部像是自己的罪过似地低下了脑袋,并用难听的话骂道,“充其量不过是那么点儿事情,就吓成这个屁样!净是一些忘恩负义的家伙。”

“算了,大概没有法子吧。”伊势苦笑道,反倒安慰起加部来,“先生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再说现在又恶性感冒在流行。”

“如果大家都得了那种感冒,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哈哈哈,胡说八道。嘴上说这种话,其实你的感冒不是最重吗?”

“说什么呀!我不是这样活蹦乱跳的吗?再发热,再散布细菌,医院连我这一个人也隔离不了。”

“哎,说起这种逞强的话来了,这好吗?”

伊势惊讶似地稍稍远离了一下加部,说道。

“这一回好像检察厅也打算认真对待了,过去我也多次受检察厅的照顾,但这一回他们的劲头和过去有点不同。弄得不好,说不准我也得做好准备进去一次。”

伊势大介一本正经地说道。

一瞬间从伊势的脸上消失了笑容,他的周围立即荡漾起冰一般的景象。端上鸡尾酒的男招待员慌忙缩了回去。

即使不是这样,在伊势和加部两人脸凑着脸交谈的附近,除了女招待员以外谁都不想靠近,虽然有客气的一面,但内心还是尽量不想靠近最近因声誉不好的事情而常常教人们议论的二巨头吧。

“可是呀,您来了,我是很感谢的。”伊势恢复笑容,说道,“说真的,我心想您大概也会逃避。”

“别开玩笑了,会长和我不是一莲托生,同生共死吗?不,不仅是我们两人,永田町的一半是一莲托生。若是懂得这一点,检察和警察部门都不会对我们下手的。”

加部若无其事地说道,随即“咚咚”地敲了几下胸脯,他坚信只要胸中装着炸弹,自己处在安全圈内。

过了一会儿,秘书森内悄悄靠近了离开伊势跟年轻的偶像演员开玩笑的加部。

听了森内的耳语,一直春风满面的加部的表情突然阴沉下来,嘴唇动了一下:“真的?”森内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加部一面与客人畅谈着,一面用眼梢望着这全部经过。

(怎么啦?)加部思索了片刻后朝伊势走去。

“会长,来一下。”

“嗯?”像是被喊了以后才发觉似的,伊势看了一眼加部。

“好像来了。”加部抓着伊势的胳膊,去稍稍离开那儿的地方,说道,“是刚才在前门监视的会长的部下报告的,说是有两辆检察官的车停在门外。不清楚目的是会长还是我,但我决定暂且逃避一下。即使被逮捕也不会咋的,因为有样东西想在这之前藏好它。”

加部像个孩子似的淘气地笑了一下,随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是吗?能走吗?可以从后门出去,让他给你带路。”

伊势竖起右手食指,向在门附近的高个儿男子打了一个信号。

男子立即走来,一接受伊势无言的指示,立即了解了旨意,说了声“请”,便走在加部的头里,来到门外。

“那我就告辞了。”

加部朝伊势轻轻举起手,跟在男子后面,森内秘书也跟随着加部。

一下后面的又狭又陡的楼梯,就是餐馆厨房的出入口。主要堆积着蔬菜等材料。通向内侧的门里面的厨房里响起一阵阵餐具互相摩擦的声音和厨师们的交谈声,一派热闹景象。“哎呀,忘了大衣啦。”

察觉外面的寒冷,加部停住了脚步。衣帽寄存处在一楼正门的一侧,从这儿去衣帽寄存处的话,只有到大楼的外面绕大圈去或是穿过厨房去。

“我去取来吧?”

森内秘书问。

“是啊……”

加部先是点了一下头,但看了一眼伊势的部下,像是立即改变了主意似地对刚要朝外面走去的森内说道:“不,就这样走吧。”本能地察知留下自己一个人的危险,纵然说是盟友的部下,但决不全信。

一出后门,便是食品材料的搬入口。柏油铺的下坡路向右拐弯,走三十米左右,便是铁格子的威严的后门。门和楼之间,巧妙地利用栽种在那里的树木,遮住了外面来的视线。一穿过铁门旁的墙上挖的小门来到外面,有辆黑色的车在那里待命。这一带没有路灯。抑或是为此故意弄暗的,门柱上面的大电灯也没有点亮。

车内只有一名司机。

伊势的部下打开了后座位的车门,说:“请。”

加部和森内一坐进车内,伊势的部下市即关上车门,从驾驶席的车窗张望了一下,说道:“再见,请多留神。”

司机默默地开动了车子。

尽管没有告诉目的地,但司机心领神会似的驾着车奔跑。

“你知道吗?”

加部朝司机的背说道。

“唉。”

无精打采的回答。

“喂,这位是加部先生,先生的家是上野毛呀,好像方向错了。”

森内秘书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

司机粗暴地应道。

森内迎亮看了一下前方,又回头看了看背后。原本应该沿目黑大街或是与此相并行的道路去西南方向,但车子好像在七环路和八环路之间的世田谷区内的什么地方沿向北的街道奔跑着。

森内从刚才起总在担心那辆相隔三四十米紧随其后的车子。

“好奇怪呀。”

森内把嘴贴在加部耳朵上,轻声说道。加部也“啊”地点了点头,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在逼近他。

来到有暂停标志的十字路口时,森内推开加部一侧的车门,说道:“先生,下去吧!”

加部也早有了思想准备,所以一骨碌滚出了车门,森内也从另侧车门跳了下来。司机“啊”的一声开动了车子,车门因反作用而关闭,一瞬间咬住了加部那件丝绸上衣的下摆。

加部被车拽着,倒在路上,但上衣立刻了脱离车门,没有受严重伤害。

但见从后续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人影,朝这边跑来。

“先生,那边!”

森内扶起加部,指了一下看得到明亮大街的方向。加部用比年龄年轻的动作,但气喘吁吁地跑了起来。

“畜生!”

边跑边发出了骂声。

“畜生!”

也像是哀鸣。事实上,泪水从加部的眼睛里散落下来,使眼镜变得模糊不清。

森内扶着加部,一面防备着背后的“敌人”,一面继续跑着。虽然是短暂的距离和时间,但对两人来说,犹如永远一般漫长。

进入有行人的热闹的大街,或许是追手死了心,回头看去,可疑的人影从视线中消失了。那里好像是小田急线的经堂站一带的商店街,时间已过9点,但新年气氛还没有消失,大街上和商店里满是热闹的人群。

在这中间,一个身着弄得满是泥巴的上等西服的半老绅士被一名身强力壮的中年男子搀扶着走路的样子仿佛是醉汉似的,十分悲惨,谁都不会认为这醉汉就是众议院议员、原环境厅长官。

“行了吧?”

加部停了下来,甩掉了森内的手,一副连一步也不想再跑的神色。

“是什么人呢?”

森内站在保护加部的身子免被行人看见的位置,说道。

“还用说吗,当然是伊势的人。”

“不会吧……”

“还有别的可能?就是那个司机,也准是按那家伙的指示行动的。”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什么目的呢?”

“不知道。”

其实,加部也好,森内也好,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司机想去什么地方呢?他们果真是想袭击二人吗?这些也都并非有确凿证据。只是加部和森内都几乎本能地察知抓住证据的时候大概已经为时已晚。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伊势大介,伊势大概一定会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佯装不知。”加部恶狠狠地说道。

“总之,叫我们的车子来吧。”

森内说道,但加部摇了摇头,说:“不,先去那里吧。”

加部翘了翘双重下巴,指了指商店街的前方。窥视那方向的森内的眼睛里出现了檐下点着红灯的派出所。

2

第二天的报纸版面上充斥着这样一条新闻:众议院议员加部总次郎向世田谷署管辖内的经堂站前派出所求救,说是遭到了歹徒袭击。

因为主角可以说是“当前议论的中心人物”的加部议员,所以多家报纸在头版的头条新闻刊登了如下报道:

昨晚,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前保守党田坂派事物总长、原环境厅长官加部总次郎议员(六十九岁),9点左右在小田急线经堂站附近的路上遭到袭击,逃进了附近的经堂站前派出所。据世田谷署调查,加部议员与秘书森内光男(四十四岁)一起在经堂站附近散步时,突然遭到从背后来的像是三人帮的男子袭击,加部议员跌倒在路上,受了轻度跌伤。幸好负伤程度极其轻微,但现职的国会议员在街上遭歹徒袭击这样的事件使有关人感到震惊。

另外,加部议员现在是一个涉嫌与势和集团有关的违法贷款、涉嫌受贿等见不得人的关系被议论纷纷的“旋涡中的人物”,正因为如此,也有人认为这次事件与这些疑惑和事件有关,今后搜查的进展将备受关注。

加部议员的话:不清楚谁是罪犯,但袭击国会议员的我,这说明事实上存在企图以暴力扼杀言论的势力。我想以坚决的态度回击这种威胁民主主义根基的潮流。

这是报纸上写的最典型的内容,但有的报纸写得更耸人听闻。

以露骨的臆测报道和几乎要毁坏名誉的写法闻名的T时报作为“可信方面”的情报说了一针见血的看法:袭击加部议员的,是保守党某团体的儿子参与的黑社会有关人,其目的可能是干掉加部议员,阻制进一步发展为大贪污案件。

其实各家报纸都认为“这情报”是公开的秘密,但毕竟不能露骨地写到这一程度,可以说这是他们的真心话。

虽说是穷极之策,但加部“紧急避难”到警察署,这对搜查当局来说,意味着重大转机的到来。

加部过去由于是享有不逮捕特权等的国会议员而受到庇护,现在搜查当局可以以弄清“袭击事件”真相的名义,公开向他听取情况了。

特别是与加部一起遭遇事件的森内连日来一直作为调查的对象,说是为了摸清事件的背景。

一抓到搜查的线索,到底是警察,做得很彻底。追溯到那一夜加部和森内的行动,追究了伊势大介的生日晚会和事件之间的关系。

晚会正在进行之中加部为何从晚会会场溜出成了追究的一个线索。

作为会场的盟友馆一楼的衣帽寄存处里依然寄存着加部的大衣。加部逃跑时非常狼狈,以至没有从正门出来,并且连取大衣的时间都没有。关于这一点,加部和森内都被要求作了说明。

对加部姑且不说,警察对森内的情况调查简直就像对待嫌疑犯一样毫不留情。警察有意向他泄露他们是以袭击加部的三人帮其实可能是森内引的路这一设想在询问他,使对他过度的询问正当化了。

结果,森内在某种意义上被逼到了不能不说近乎真相的地步。

加部估计错误了,那天晚上检察厅的特别搜查部并没有来盟友馆。在这一点上,加部觉得被伊势出卖了。在盟友馆为坚信是朋友的伊势所出卖,被这一戏剧性的演出愚弄的加部勃然大怒。

森内这一忠臣被警察作了人质的加部,在让两名有亲戚关系的秘书常驻在自己家里,确保好身边的安全以后,忙着到处给保守党的有权势的人打电话。

“即使想把我作为替罪羊,那也不行!你应该知道要是让我生了气会怎么样吧!”

甚至用这种恐吓性的言辞威胁派系领袖。听到的人对这个可以说几乎疯了的加部的言行,感到困惑和胆战心惊。

1月8日,浅见光彦在日比谷的富国生命大厦内的中国菜馆与西村裕一、藤田克夫以及清野翠互致了新年问候。这里是经藤田介绍,第一次与西村和翠见面的值得纪念的地方。“可不要给我客气呀,是西村请客嘛。”

和往常一样,小宴在藤田说了这句奇怪的台词后开始了。

因为有最近的种种事情,“加部议员袭击事件”自然搬上了席间的话题。

“那是想干掉加部这一巨恶势力策划的阴谋呀!”

藤田得意洋洋地说道。翠姑且不说,浅见,而且大概西村也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就藤田来说,他确信这是他一个人的高见,实在可爱之极。

“怎么样?浅见,警察会干到什么程度呢?”

“这种事,即使问我,我也是不会知道的。”

“又装糊涂了。不是从你哥哥那里听来很多消息吗?”

“哪里的话。我哥哥是个死脑筋,工作上的事他是一概不带进家庭来的。”

“真的吗?”

藤田用一副稍带醉意的眼神怀疑似地看了浅见一眼。浅见是开着车子来的,所以只是第一杯酒干了杯,其余就专喝茉莉花茶。但藤田一旦可以不花钱喝酒,就俨然成了酒豪。

“浅见的哥哥怎么啦?”

翠饶有兴趣地说道。

“啊,对了,翠还不知道吧?浅见的哥哥可是警察厅的要人呀。”

“啊?真的吗?……”

翠像是被弹了一下似地吃了一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浅见。

“总编辑,我不是叫你别说吗?”

浅见认真地责备了藤田的轻率。

“啊,我不好,无意之中说出来了。可能是醉了吧……”

藤田缩了缩脖子。

西村露出复杂的微笑,将炖的鱼翅放进嘴里。藤田好像也告诉了西村。

“原来是这样,所以浅见各种各样的事都知道。”

清野翠用一种与其说觉着靠得住,不如说在有些人听来总觉得充满不信任感的口吻说道。

“不,不是那回事,”浅见辩解说,“哥是哥,我是我,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如果和警察的要人是兄弟俩,就没有可害怕的啦。”

“哪里的话。”

“哎,行了!”

藤田用不负责任的口气责备二人道。

但是,由于藤田的多嘴,有点儿冷场。只是藤田一人高兴得不得了,将小玻璃杯中的老酒全喝光了。

菜全端了上来,随后端上了水果。舒适的饱食感将他们引进中国菜特有的和平的心境。翠去化妆室以后,浅见突然想起一件事,说:

“对了对了,一直想见了西村打听一下,那つ一キ是家什么样的公司?”

“啊?つ一キ?……”

西村一瞬间像是被人攻其不备似地退缩了一下。

“是つ一キ吗?”

“唉,是株式会社つ一キ。”

“为什么……”西村倒吸了一口凉气似地中断了一下话,“为什么和つ一キ有关系?我不知道叫つ一キ什么的公司……”

“啊?……”这一回轮到浅见吃惊了,“真的不知道?”

“唉,一点也不知道。但浅见您为什么问这种事呢?”

西村的话本身也意外,但浅见更为充满在西村双眸中的过去从未见过的忧郁的样子感到吃惊。

浅见感到在那眼神里有一种集中了人的疑惑、猜疑和不安等弱点似的混浊的东西。

“不,并没有什么……”

浅见犹豫了一下,但转而一想,简单地撤回已经提出的问题,只能是极不自然。

“去年年底,我让你发了传真,对吧?”

“啊?……”

“是这样的,我请你告诉我了有关势和集团的资料吧?”

“啊,有那种事吗?……”

这种装糊涂的方法浅见也只是惊讶不已。

(西村今天是怎么啦?……)

由于不安和疑惑,倒是浅见的脑子快要失常了。

“是那传真上印着‘株式会社つ一キ’。”浅见几乎是生气似地说道,“所以我一直以为西村您工作的公司是つ一キ这家公司。可是,前些天收到的贺年片上印刷着‘大日东工业株式会社’,所以我发觉我误会了。”

“啊……”

啊,原来是这样!——西村想做出这样一副温和的表情,从浅见脸上移开的视线徘徊到了别的方向。

他的演技比任何演员都要拙劣。

“这么说起来,当时我是请人发的传真。对了对了,资料服务的公司是叫つ一キ,我没有看印刷物就请他们发送了,所以全忘了。”

西村像是完全同意了似的自己“嗯”地点了点头。

“那东西派上用场了吗?”

“唉,很有参考意义。”浅见笑嘻嘻地说道。为了发现了辩解方法的西村,浅见必须高兴,“原来是这样。那个叫‘つ一キ’的,原来是资料服务公司的名字。这下我理解了。”

“在谈什么事?”藤田终于表示出了参加对话的姿态。醉得很厉害了,都担心他能不能回家。

“大概醉了吧,要不要用我的车送他?”

“嗯?不,我和西村一起坐出租车回去,你帮我把阿翠送回去。”

“啊?叫我送去,是送到鸠之谷吗?”

“怎么,发出这种好像不乐意的声音,不是想敷衍过去?鸠之谷也好,鸽窝①也好,你早点建立一个爱窝怎么样?”——

①“鸠”在日语里为“鸽子”之意。

虽然醉了,但说话却很俏皮。

“在谈什么?”

翠回来了,伸出头来问道。

“哈哈哈,浅见送你去鸠之谷的鸽窝的事呗。”

“太刻薄啦,不管怎样,总要比鸽窝强呀。是浅见吗,说这话的?”

“不,不是我。准是藤田吧。”

与三人欢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西村乍看上去露着温和的微笑,但掩盖不住的内心的不安,清清楚楚地露在表情上。

浅见一直用眼角捕捉着西村的这副样子。

在富国生命大厦的大厅里与藤田和西村分别后,浅见和翠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翠虽然嘴里不住地说着“这可不好,别送了”,但能与浅见开着汽车远跑,她直率地感到高兴。车子开动以后,她也以欢快的声音不住地跟浅见说话。

但浅见此刻无心尽情快乐。

即使在新年气氛没有消失的街上与插着旗子年初第一次送货的卡车并排跑着,浅见也仿佛在听着阴郁的除夕钟声。

西村在撒谎——

这事实使浅见的心凉飕飕的。

西村说他请了つ一キ这家资料服务公司发送传真,没有看发过来的印刷物。

但那传真上明明以西村的笔迹写着:“久疏问候,谅你很辛苦。拜托了。”西村究竟为什么要撒谎呢?

3

一出环城线,首都高速公路畅通无阻,按这个速度,也许鸠之谷三十分钟就到了。浅见不由得用焦急的心情说道:

“西村和你爸爸是三十年来的朋友吧?”

“唉,是的,是我父亲最信赖的朋友,他也喜欢藤田,但西村有比他更靠得住的地方吧。”

清野翠毫不迟疑地答道。

“是啊,不愧是大公司的候补董事啊!要说是三十年来,那是从大学时代以来的朋友吗?”

“唉,三人都是M大学。我父亲是工学部,藤田是文学部,西村的专业是经济,三人的专业都不一样,但好像是碰巧都加入了考古学的爱好者会,因此要好了起来。”

“哦,藤田总编辑也搞考古学吗?就搞考古学来说,他可是一窍不通呀。”

“哎呀!说这种话,可不好呀。”

“哈哈哈,没关系,是真的嘛。”

浅见开好玩笑后,就若无其事地展开了话题:

“这暂且不说,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村夫人是八年前去世的吧?”

“是的,当时挺可怜的,看到他那副样子好难受呀。我也去参加葬礼了,平素不动声色一样的西村脸色苍白,眼看就要倒下去似的。”

“死因是什么?”

“死因?……讨厌,说这种案件一样的话。”

“但死因就是死因吧。”

“但一般是这样问的,比如‘是怎么死的’啦,等等。不是吗?”

“哈哈哈,说的也是呀。也许从这一回的案件以来,被警察用语毒害了。”浅见笑道,“那么,是怎么死的呢?”

“这不太清楚。刚才你提起这件事之前,我都忘了。这么说起来,好像当时也不知道。”

“哦,真够马虎的。”

“哪里的话。”

“但是,一般对是怎么死的都抱兴趣吧。”

“唉,我也是这样想的,应该是问了父亲或是母亲的,不过,当时才十五六岁,也许大人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呢?”

“这种事我可不记得了。”

翠惊讶似地从副驾驶席上转头望着浅见的脸。

“是什么不好的病吧?”

“不好的病?比如说?”

“比如说艾滋病啦……”

“啊?太没礼貌啦。”

“哈哈哈,开个玩笑嘛。不过,就说因为是艾滋病死的,也没有什么不礼貌的吧。”

“这倒也是,可是……我还有记忆,不是那种病,像是很突然去世的。去世前不久见到她的时候,看上去很精神的呐,可是……”

“那是脑溢血啦、心脏麻痹啦……”

“也许是的。”

或许是精神作用的缘故,翠虽这样回答,但好像没有自信的样子。这样子也可以这样来理解:经浅见重新提起,被唤醒了忘却了的不愉快的记忆。

“你爸爸和西村有没有不和过?”

“啊?我父亲和西村叔叔吗?……这在长期交往中也许有过,但据我所知……”

翠摇着头,突然中断了话。用斜眼瞧了一眼,一副像是在思索什么似的表情。

“这么说,虽然不是不和,但我父亲有一次好像相当担心。”

“担心……什么样的事?”

“不清楚,电话里说着说着,突然放低了声音,后来说了句什么话就挂断了电话,之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子。我问他‘怎么啦?’他也没有察觉到,问第二遍时才回过头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的夏天……可能是秋老虎那阵子吧,因为是那一身装束嘛。”

“那么是你爸爸去世前一个月左右吧?”

“唉,我想差不多。”

翠的口气并不那么伤感,大概是时间在一步一步地使她悲伤的记忆淡薄吧。

“那,是什么事情呢?”

“不知道。我记不清楚了,我问我父亲是什么事,可父亲好像说:‘不,并没有什么。”

“那个电话的对方确实是西村吗?”

“唉,因为转交给父亲的是我嘛。”

“那么,是西村打电话来的咯?是怎么个样子?”

“怎么个?……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呀,还开了个轻松的玩笑呢。”

“说话的内容一点也不清楚吗?”

“唉,几乎……刚好吃罢晚饭,和我母亲一起收拾餐桌,在厨房和有电话的起居室来来去去的,所以只是断断续续听到。”

“即使断断续续,总听到一些吧?还记得什么吗?”

“这个嘛……起初好像在说西村叔叔家的改建的事,可是……过了一会儿,记得我父亲说:‘是事实吗?’。”

“是这话吗?”

“唉。‘事实’这话,声调很强吧,所以听得很清楚,我想也留在记忆中。”

“这事实,指的是什么呢?”

“这……”

“放低声音说话,是那以后吗?”

“大概吧……”

翠察觉浅见的语调无意识之中严峻起来,将害怕的目光投向浅见。

“嗯……浅见,这事奇怪吗?”

“啊?不,不是。”

“可是,好奇怪呀,你好像格外地注意这件事……西村叔叔他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并没有。不是刚才还在一起吗?一点也没有奇怪的的地方吧?”

“这倒也是,可是……可是,总觉得你有点儿奇怪嘛。”

翠像个磨人的孩子似地说道。

“唉,确实有人说我是个怪人。”

“可是这种意思……”

翠露着一副好像受了委屈的眼神,撅着嘴唇说:“真坏!”一副与其说是女孩样的语调,倒更是让人觉着是娇媚的女子的语调。

浅见感觉到刺到左颊一样的她的视线,脸红了。他突然意识到翠的体温、呼吸,甚至是心脏的跳动就在自己身边。

翠也一定察觉到了车子里的空气变了。车中荡漾着令人发窘的气氛,对话中断了片刻。

“浅见你是独身主义吗?”

翠仿佛一直左思右想着这件事似的,突然说出了让人怦然心跳的话。

“啊?请你别吓唬人。不,我并不是独身主义那种人。”

“要是这样,那为什么不结婚呢?”

“哦,只是这一点理由不清楚呀。当然,归根到底,嫁给我这种怪人的女子很难出现吧。”

浅见戏谑地说道。

“哪里的话呀。”翠宣告一般地说道,“怪人也好,什么也好,我都可以嫁给你。”

“啊?啊哈哈哈……”

“请别用笑来搪塞过去。”

翠一副郑重其事的神色。浅见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渗出了汗。

“不,并不是搪塞,但这种话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呀!我和你可是相差九岁呀,就是说,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你还垫着尿布。”

“说这种话,真狡猾!……”

翠快要笑出来,但立即回了一句:

“我知道的音乐家中有一个人娶了也是小九岁的太太,但两人很亲密。”

“那是音乐家啦,学者啦,丈夫伟大的话可以,要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的现场采访记者……”

“哎呀,什么伟大不伟大的,不是那回事呀。”

翠认起真来。浅见除极其高兴外还有另一个担心,对她的这股专心劲多少有点难以应付。尽管他知道这些方面自己缺少志气,但总是在关键时刻就退缩了。

虽说如此,浅见在是一个绅士之前先是一个男子,这点上和其他男子不会两样。不知为什么,进入琦玉县的这一带后情人旅馆的招牌多得不得了,驾着车子,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些招牌都会跃进眼帘。一想到翠也在看同样的风景,浅见直担心会不会被她看透自己的心情。

不知是福是祸,从首都高速公路一下来,不久便进入鸠之谷市领域,到清野家没有多少距离了。

“顺便到家坐坐多好,我母亲也会高兴的。”

车一停,翠就一面扫兴地说着,一面打开了车门。整个临近家期间,浅见不停地谢绝翠要他顺便去她家做客的劝说。

浅见下车,关上了翠下车后的门,回过头去,只见房子正从家里出来。浅见与她互致新年问候,吃惊地发现她瘦了许多。

“请顺便到家坐坐。”

房子也这样劝说,但翠摇了摇头。

“浅见说不行。”

“是吗?别那么说,虽然是这么狭小的家,但只有两个人嘛……”

实在是深切怀念亡夫的话语打动了浅见的心灵。

但是,这时浅见感到脑海里掠过电击一样的东西。从房子说的“狭小的家”这句话想到了全然无关的事情。

“啊,对了……”

看着这副突然想起什么重大事情来似的浅见的样子,母亲和女儿瞪圆了眼睛。

“翠小姐,刚才你说了西村他在电话里讲了改建家的事,是吧?”

“啊?唉,我是那样说了,可那有什么……”

“是那个,你说不知道电话的内容,但为什么只是那部分知道呢?”

“唉?哎呀,真奇怪。是为什么呢?”翠吓了一跳,歪着脑袋说道,“不过,我确实是那样想的呀,因为记得清清楚楚的嘛……”

“那说不定……”

浅见发出对方都听得到一般大的声音,咕嘟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液。

“不是因为你爸爸讲了墙壁怎么啦这样的话吧?”

“啊,对对,记不清楚了,但我父亲确实说了‘墙壁怎么啦’、‘墙壁没有事吧’这类的话,还说了钢骨的事,所以我知道那是改建房屋的事。”

“钢骨?……”

“唉。那样说了。”

看到浅见皱起了眉头,翠又神色不安起来。

“不过,奇怪……浅见你是怎么知道我父亲说了墙壁的事的呢?”

“啊?……啊,这么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一半是装糊涂,一半是连浅见自己也好像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只是有这样一个疑问从车子里听了那话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记挂在心:翠没有听父亲和西村打电话的内容,可她为什么认为是“改建家”呢?以房子说的“狭小的家”为关键词,这疑问突然闯入他的意识,使他产生了“狭小的家——家的改建——墙壁”这样的联想。

但浅见心想:现阶段还不能说为什么联想到“墙壁”。假定西村和清野的紧迫的对话里出现“カペ①”的话,那么不难想像那不是“墙壁”,而是“加部”。毋宁应该说:在“家的改建”和“加部”的接点处联想到了“墙壁”。一旦要说明这之间的关系,就不能不涉及翠的父亲和西村与加部议员有何关联这样一个极其忧郁的问题——

①日语平假名,发“KABE”音。此音与日语中的“壁”(印墙壁)和人名“加部”同音。

“这个,外面天冷,到屋里说怎样?”

房子冷瑟瑟地缩了缩肩。

“啊,不,我这就回去。下次再拜访吧。”

浅见慌忙鞠了一躬,钻进了塞欧车里。

这对母女的身影从后视镜中一消失,浅见就觉得自己仿佛开着车直奔方才产生的疑问似的。

4

事物的潮流有一贯的法则或是必然性,总而言之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方向性,它成为个人心理上的安定感的支撑,也成为保障社会秩序和平稳的支柱。

但是,在这个推移中,如果突然出现异质的东西、迷失方向的东西和逆潮流的东西等,人就会动摇,就会混乱,就会被不安、猜疑心和恐怖所袭击,有时还会陷入恐慌。现在的浅见光彦的心理正是这样。

从有关清野林太郎“横死”的事开始迄今接触的案件的潮流中,不可理解是不可理解,但有其一贯性。不管案件背后的东西多么巨大,多么复杂,但那单单是规模的问题。从案发开始渐渐露出其全貌的过程,打个比方说,和山谷里的细流不久汇成河流相似。案件的不同规模有不同终结方法:溪流或是注入湖泊就终结,或是变成大河注入海里而终结。

正如河流被沙漠吸进去一样,有时候案件会在混沌的迷宫中暧昧模糊地消失。

对西村裕一的疑惑搅乱了浅见的思考。

一起事前没有估计到的突发事件,仿佛好不容易开始露出大河样子的案件的潮流中突然浮上了旋涡似的。

那天晚上,浅见与阳一郎照面的时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了一下:

“哥哥你知道つ一キ这家公司吗?”

“什么?……”

刑事局长吃惊地看了弟弟一眼,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つ一キ的?”

看着应该总是装作冷静的哥哥露出的这副出乎意料的强烈的反应,浅见一半感到吃惊,一半感到满足地说道:

“我掌握了一连串事件的背后つ一キ股份有限公司发挥着重要作用的情报。”

“哦……”阳一郎露出怀疑的目光,“那情报的来源是什么地方?”

“这不能说。这么说,つ一キ与这回的案件有关是事实咯?”

“哼,即使用话来套我也不行。”

阳一郎苦笑道。嘴里说着“不行”,但他承认由于做出了没有准备的反应,已经上了弟弟的圈套。

“这つ一キ是一家和信息有关的公司吗?”

“怎么,说是知道,可连这种事也不知道吗?”

“唉,其实连是哪里的公司我都不知道。”

浅见老老实实地摊开了手掌。

“在东京。”

“东京?那可奇怪了。”

“什么奇怪?”

“查电话簿也没有找到嘛。”

“啊,那当然咯。去年春上刚打进东京来的公司,所以没有收录进电话簿吧。”

“啊,是吗?……那么,这つ一キ是一家干什么的公司呢?”

“怎么,结果不是和一无所知一样吗!真拿你没有办法。”

“这个嘛,迟早会知道的。”

阳一郎思考了片刻,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喃喃说道,“这つ一キ是帮超地区暴力团山川组的所谓顶名企业。”

“顶名企业?”

“啊,是山川组预见到要实施限制暴力团新法,作为合法的事业组织准备的一家顶名的公司。”

“具体干什么的公司?”

“直率地说,是山川组的新的集资窗口呗。”阳一郎用听起来有点毫不在乎的、不快感暴露无遗的口吻说道,“在某种意义上,正如你说的,大概也干一些玩弄信息的事吧。特别是对企业的舞弊和政界财界的丑闻的情报非常敏感,利用这些东西要求等价报酬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和主要的业务内容。当然,大概不会把这个载入章程里吧。”

“原来是这样……”

对哥哥的这一讽刺的说法,浅见甚至忘了笑。

“怎么样?关于这些家伙搞事业的手段,你有相应的知识吗?”

“不,老实说,我不太懂,经济的事情最感到棘手了。”

“我说是吧。当然,即使有足够多的知识和常识,这暴力团的经济活动也许也难以理解。”

阳一郎苦笑道,“根据某估算,暴力团的集资能力仅山川组一年就不下大约一兆三千亿日元。”

“一兆三千亿——这就是说,是东京都年预算的五分之一?”

浅见吐了一口气。

“嗯,是这么回事吧。让暴力团发展到这么庞大的地步,政治家和经济界也有责任。泡沫经济时代,打着市街地再开发这面锦旗强行垫高土地的不动产同业界,事实上委托暴力团团员代替他们干这事情,可以说这是象征性的事例。即便知道大银行的非法贷款对象与暴力团有着密切的关系,但那个时候已经不怎么感到稀奇了。企业和政界有关联,暴力团与企业,暴力团与政界也都各自有关联,有这构图的话,不难想像这黑资金是怎么流出去的。”

“作为具体事例……对了,つ一キ和势和集团有关系吗?”

“嗯,有。”

“真的吗?”

浅见突然紧张起来。

“啊,仅现阶段已经知道的,也不得不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听说つ一キ涉嫌被用作从势和集团流向政界的黑钱的一个流出方法,这件事迟早会被报道的,所以跟你说。”

阳一郎避免断言说“是的”,但他的口气可以说几乎是断定性的。

“听说从银行流向势和集团,被认定是呆账的资金仅知道的就有大约五千三百亿日元以上。”

“五千三百亿……”

浅见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

从每月孜孜不倦地支付三万日元左右贷款的身份来说,五千亿日元这笔数额的钱是一个难以想像的世界,但数额之巨大却能理解。

“是一千七百万倍呀……”

“嗯?你说什么?”

“不,没有什么……可是,那钱用于什么了?”

“可能主要用于炒股、不动产投机。”

“但那样的话,即使损失的就损失了,不也有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以回收吗?”

“那不行。刚才说的五千三百亿日元是已经确定不能回收的金额——这就是说,实际上流出的钱总计是其一倍以上,估计大约接近三倍。”

“啊?那么,是一兆到一兆五千亿日元咯?”

“嗯。总而言之,这五千三百亿日元就是总贷款内的、势和集团和从势和集团接受贷款的对方的资产超过能作为担保物发挥作用的限度的金额。当然,这是泡沫经济以前阶段的评估,泡沫经济崩溃后的现在,担保的资产价格减少了,所以好像还不能保证究竟是否在这范围之内。”

“那就是说,资金从势和集团流到了つ一キ咯?”

“唉。但つ一キ只是十几个贷款单位之一,つ一キ以外的事业体,还有和势和集团有关的钢骨厂商和建设机械的租赁公司等等……”

“是钢骨厂商……吗?”

浅见吃了一惊,但若无其事地确认道。

“嗯,是的。作为钢骨厂商,我国第二位的企业是势和集团的附属公司。”

“势和集团它们也进行非法贷款吗?”

“对。只是对つ一キ的贷款比其他公司多得多,估计在不能回收的五千三百亿的三分之一左右。”

“つ一キ是怎么使用这资金的?”

“好像主要用于垄断收购某电铁公司的股票了,但部分资金估计作为贷款的回扣回流到了势和集团或是伊势会长那里,而且还被挪用为政界的活动资金。”

“原来是这样。就是说,这黑机构的底部出现了加部议员?”

浅见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触及核心的名字,但阳一郎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瞪了弟弟一眼,既没有回答说是又没有回答说不是。

浅见当然没有对哥哥说了一年和西村裕一之间的关系,不,今后也说不定会成为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

特别是,不能被清野家的母女俩察觉自己怀疑的样子。

西村裕一对清野母女俩来说,现在是最可信赖的人。

就是浅见,根本没有想到会出现不得不怀疑西村的状况。

因为清野林太郎的遗书里也作为第一“朋友”列举着西村的名字。

清野的第一封遗书中写着:“今后的事请与西村和藤田商量。”还写着:“特别是西村,工作上也多次受他关照……他是个能干大事的可以信赖的人。翠在挑选结婚对象时,建议你参考西村的意见。”

可以说,清野将完全的信赖和敬畏之情寄予了西村。

不得不怀疑这西村,这是浅见的思路中最欠缺的部分。

最不可疑的是犯人——这种设定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中是老一套的手段,但一旦成为现实,浅见感到一种近乎拒绝反应的不快感。西村是犯人这种想法,他想别过脸让它跑过去,这是他的心里话。

但是,反复思考这件事,浅见突然想到了消失了的遗书之谜。

估计是清野林太郎写的遗书留下信封消失了——这一谜突然在浅见的头脑中炫耀起自己的存在感来。

关于清野改写遗书的理由,清野母女俩说想不起什么来。财产没有怎么增加,赠与遗产的对方也不可能有改变。

尽管如此,还只有五十五岁上下的健壮的清野为什么必须重写遗书呢?除了迄今所考虑的那种想告发公司的舞弊行为以外,理由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对于写进遗书中的人们的评价发生了变化。

(会不会是清野想从朋友中抹掉西村的名字呢?)

浅见以发颤一样的心情这样想道。

清野重写遗书,会不会是因为在必须把西村从可信赖的“朋友”的地位上拉下来的同时,作为犯罪分子告发西村呢?——

听说西村打来的电话里,清野说了“カペ”,说了“钢骨”。

即使浅见想闭目掩耳,所有的事情也都已经指着一个方向。

(可是,如果清野想告发西村,那为什么必须采取遗书这一形式呢?)

浅见像是想自己否定自己的设想似的这样想道。

如果有三十年来的友谊,那么在诉诸告发这一最后手段以前不是应该先进行“有友谊的说服”吗?

就说是这努力无效,不得已下决心告发,那为什么采取了遗书这一形式呢?

为什么没有选择普通的告发信或是直接向警察或检察部门申述呢?

而且,为什么西村知道了这封遗书的存在呢?

这样重新一考虑,浅见的疑惑好像只是一个完全缺少根据的单纯的设想。

进而,西村能否是在喜多方杀害清野的犯人呢?

(对了,如果没有记错,他应该在那天去富山出差了。)

这样的事究竟是否使不在现场证明得以成立?说来毋宁觉得是个疑问,但由于这一发现,浅见像个初学的侦探小说谜一样欢欣鼓舞。

而且,假定西村是杀害清野的犯人,那他是不会干那种留下遗书的信封、让人觉得是疏忽大意的事的——

对西村的怀疑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否定的因素在不断地增加,这使浅见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