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忽隐忽现。

(日历的……)

再度思考日历之事,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结果。

(两页平安夜日历)

(简单的算术式)

(一加一等于二)真的如此吗?如果不是这样,又会如何呢?可以见到什么呢?

(一加一等于一)

不可能?不,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

芹泽圆子。

冈户沙奈香。

圆子与沙奈香……圆子与沙奈香……SONOKO(注:日文“圆子”的罗马拼音。)与SANAKA(日文“沙奈香”的罗马拼音。)……

莫非,两者之间……

十二月三十日星期三

我终于明白啦。我终于找到答案啦。

我到底是谁呢?长时间探索的答案,终于有眉目了。好像从周围的束缚中摆脱出来一般,今天终于能够所处一切的“真实”。

(同一日期的日历。)

(一加一等于一。)

昨天突然的想法,确确实实能够说明真相。我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宣称:我是芹泽圆子。

芹泽峻深爱他的妻子圆子,我就是圆子。

然后,他同样深爱冈户沙奈香。

圆子。

沙奈香。

这两个用汉字标记的名字,用日文平假名来写便成为:

そのこ

さなか

两者不但发音相似,若来看五十音表,“そのこ”这三个字处于第三列、第五列、第二列的最后面;而“さなか”则处于最前面。

SONOKO。

保持构成这个名字的三个字的子音,把各自的母音O换成A,于是就成为:SANAKA。

木岛说沙奈香这个名字有点怪,原因就在此了。“沙奈香”其名并非父母亲取的,而是以“圆子”为本创造出来的名字。

那么,“冈户(注:日文平假名写成ぉかざ)”这个姓又如何呢?

芹泽圆子的婚前旧姓是“阿古田(注:日文平假名写成あこだ)”。

そのこ——AKODA。

さなか——OKADO。

这不是采用同“圆子——沙奈香”一样的变音方式吗?是将母音从A变成O、或从O变成A。

昨天注意到这种情形时以为是偶然的巧合,现在可以断言绝非如此了,因为我由此而恢复了关于自身的记忆。

原来,冈户沙奈香是芹泽圆子的另一个名字。

两人是同一人。

芹泽峻与圆子。结婚已经六年的夫妇。和睦、世俗的家庭。两人深爱着,并希望爱到永远。但尽管如此,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丝危机感……

丈夫很喜欢孩子。妻子也一样。因为有了孩子,就相当于把“爱”具体化,可以看、可以听、可以触摸。总之,有爱情的结晶放在身边,令人踏实和安心。

然而,不论怎样地期盼,却始终不能达到他们的心愿。

当妻子被诊断患有不孕症后不久,丈夫开始在外面玩女人。虽然是一个无聊粗俗的女人,却能给予峻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得不到的刺激。不过,峻很快就后悔了。他深感自己挚爱的仍然是发妻圆子,于是有了之后的事件发生……

单调的日常生活和时光的流逝,往往会磨损永远相爱誓言的棱角。那起事件后,两人十分害怕感情慢慢变淡。两人经反复探讨,终于想到一个对策。为了坚守爱的防线,他们开始玩一种看起来似乎是异常或滑稽的成人“游戏”。

这就是让圆子扮演两种女人。第一种女人即本来受到峻挚爱的妻子圆子。

另一种女人正好相反,变身成散发出危险气味的峻的情人。

每周一次,丈夫与“情人”幽会。情人的名字叫冈户沙奈香。她穿着夸张的衣服、化浓妆、波浪形假发、戴太阳镜……从普通的圆子一变而成为难以想象的女人。扮演这种具有挑逗性的“情人”角色,颇令丈夫、然后是自己陶醉。

这是充满刺激的甜美游戏。

谁能说我们的行为是愚蠢而荒谬的呢?

放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在“平淡的结婚生活”这种压抑的铸型中,男女之间的爱情常常遇到风化的危险:我们的尝试,是用来防止爱情风化的悲壮而切实的抵抗。

丈夫玩着虚拟“情人”的梦,妻子一面扮演担忧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贤妻,另一方面又沉浸在做为“情人”的恋爱中。两人的亲友,包括松山美树和木岛久志,都完全误解了两人的关系。

在这以后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但恢复全部记忆,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我杀了一个女人。这已由事实——被警方发现的尸体——予以证明。那是发生在两年多以前的事情。

那女人的名字叫做玛雅,是峻的玩伴。虽有几分姿色,却是一个轻薄、贪婪、毫无品味的女人。她多次逼迫峻与妻子离婚,后来发现不可能,又勒索高额分手费。峻被他逼得没有办法,终于向我交待一切。不用说,知道峻欠下了风流债令我很震惊。但我很快就谅解他,同情他,并与他一起憎恨那个女人。

两年半前的夏天,我将那女人勒死了。那天晚上,她跑来我家大吵大闹,我实在忍不住了,扼住她的喉咙将她杀死。然后,我与峻用车子把尸体运到道之谷的树林中埋葬。

这个回忆我想是不会错了。

在树林里发现的白骨就是叫玛雅的女人了。

七月十八日晚上,我们开车离家,目的地是道之谷。发生那起事件后已过去两年多了,我们想去确认一下埋尸的杂木林现在是怎样的状态。

似乎在那里遗落了令人不安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具体来说,应该是一块手帕。

那晚杀死玛雅,把她埋葬以后,我发现带在身边的手帕不见了。那是一块绣有大写英文字母的黄色手帕。如果掉在埋尸附近,那就会惹来大麻烦——我一直为此事而耿耿于怀……

杂木林的样子似乎与两年前一样,我们开车到埋尸的地方,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接下来本想寻找那块遗失的手帕,但不知怎地两人突然都产生了恐怖感,结果连车子也没下,就在路标前掉头,仿佛被那晚的光景和拭不去的罪恶感在后面追赶似的,匆匆走上归路。

然后,车子开到花背岗的下坡路——

可能是疲劳的关系吧,峻在急转弯处转向过度。

刹车的尖利摩擦声、车子撞上护栏的凄厉冲击声……

一瞬间世界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跌落悬崖的车子。震动与翻滚,痛楚贯穿全身。惊愕、狼狈、恐怖、焦躁,浓烈的汽油味……不多久——爆炸!

急速膨胀的光球破裂、飞散。四散的光再次聚集在一起,变成一头红黑相间的斑斓火龙,开始凶恶地咆哮。

峻与我浑身披着血和碎玻璃倒下。

火龙露出血红獠牙向我们袭击,灼热锐利的爪无情地伸过来。

我大声呼叫。

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一边扭动着身子逃跑。我回头看看峻。

峻举着手,抬起上身也想爬出来,但他的腿部已被火龙咬住。

不久,峻的身体——腿部、酮体、手臂、头发,都被火龙灼热的牙和爪吞噬……

我大声呼喊。

我一边喊着峻的名字,一边往回跑。我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抓住他的双臂,竭尽我的力气拉他。

峻的茫然若失的双眼因看到我而闪闪发光,烧烂的嘴唇痉挛般地嗫嚅着。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圆子!”——然后是“沙奈香!”

凶猛的火龙继续咆哮着,熊熊烈焰兴高采烈地跳着舞。

它的无形的爪终于也捕住了我的身体。吱吱吱烧焦了的皮肤发出一股异样的臭味,剧痛的灼热感传遍全身,然后渐渐变得麻木……

熊熊烈焰把峻的生命和我的心烧成白灰。

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本年最后一天的早晨。

听完患者的话,大河内用手抓住眼镜边缘,思考片刻,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放在旁边的黑色皮包中取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坐在轮椅上的患者。

“芹泽君,你想起的事情,我认为基本上是事实。”

医生立定主意说道:“到今天为止,我一直难以决定几时让你看这些资料。现在请打开这个信封,里面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芹泽圆子左手食指的指纹照。她持有轿车驾驶执照,一年前因违反交通管制被交警拦下,要她摁下了这个指印,另一张是你的左手食指指纹,是从你用过的餐具上采取的。”

听了大河内的说明,正从信封里掏出照片的患者的手突然颤抖起来。老医生一边仔细观察患者的样子一边说道:“请比较一下两个指纹,不用让专家鉴定了吧。”

患者从白色绷带隙间露出的双眼,像要吃下肚似的紧紧盯视这两张指纹照片进行比较,失去双腿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了。

“请看仔细!”

大河内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调命令道:“认真比较一下!然后勇敢地承认事实。两个指纹是相同的吗?”

患者的双肩扑噜扑噜地抖动,呼吸也变粗了——突然,他粗暴地把捏在手上的照片摔到地板上。

“欺骗!”

仿佛被莫名的恐惧袭击似的,患者拼命地摇头。

“这两张照片一定是捏造出来的。”

“绝不骗你。任何一张照片都是真的。”

“完全是假的!”

患者高声喊叫起来:“我是芹泽圆子,与此同时也是冈户沙奈香。所以,两个指纹理所当然是一致的。可是……”

“其实,你已明白这两个指纹是不同的。这就是说你搞错啦,你不是圆子!”

“这么说来……”

患者抱着头沮丧地喃语:“沙奈香与圆子是两个人了……那么,我是沙奈香吗?”

呓语般地提问,仿佛不是向眼前的医生质询,而是自己问自己。不一会儿又提高音量回答自己道:“不,不可能那样!绝对不可能那样!沙奈香就是圆子,圆子就是沙奈香。两人是同一个人……那么我呢?我既不是圆子,也不是沙奈香。我是……”

患者的视线避开医生,试图寻求帮助似的向房间四处梭巡。没多久,患者突然歇斯底里地乱抓头上的绷带,并大声喊道:“我是谁?”

“别乱来!张大眼!”

大河内厉声斥道。他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按住患者浑身发颤的肩膀,似乎要看穿患者眼中藏着什么东西似的向患者脸部贴近。

“现在你好好听着!”

医生用强硬的语调说道:“在那场交通事故中死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太太。芹泽先生,明白了没有?”

四〇九室的病床上,患者睁着茫然的眼睛,白色天花板在视网膜上映现。什么也不想说,身子更不想动。烧成白灰的心灵,包上了任谁也打不破的厚壳。

可怜呀……

町田范子一边用职业性的冷淡眼光看着已解开绷带的患者的脸,一边轻声嗫嚅着。

芹泽先生,你呀,太爱你的大太了。

面对患者,亲切地称“你”,这在町田范子还是首次。

出了那么严重的交通事故,大太死掉了,自己也失去双腿,而且……

范子偷偷地望了患者下腹一眼。大腿根部以下的部位全被切除,他的男性象征也荡然无存。

或许,在知道残酷事实的瞬间,他的精神完全崩溃,开始变得失常。

他在失去过去一切记忆的同时,也把芹泽峻这名男性的存在从心里抹消了。妻子因自己而死的强烈自责,希望妻子仍在世的狂热执念,令他产生死去的不是圆子而是峻的狂想,认定活下来的“我”是个女性。于是,他完全代入妻子的角色。

有许多人——包括医护人员和探访者——对他说:你是一个男人,你就是芹泽峻。但他一概不信。有时嗤之以鼻,有时充耳不闻,有时粗暴制止,予以坚决否定。对于外人的说辞,在他失常的心中一概以“莫名其妙”处之。

冲击太大啦,大河内这么说。采取了断然措施,反而带来坏结果。

看来,你永远不可能恢复自己了。或许,在这里——躺在这间病房的床上,直到老死,也不可能打开心锁。

这样也不错!范子心里想。

在丑不忍睹烧烂的脸上,现在看不到一丝苦恼之色。他那毫无生气的视线,正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新年伊始,警方在道之谷的杂木林找到了一块脏手帕。这是一块绣着“S.S”字母的黄色全棉手帕。